命运与抗争
命运与抗争
文/宋昱慧
三十年是什么概念?差不多人生二分之一的时光。三十年会发生什么?多少地覆天翻的红尘沧桑。三十年,足足三十年,耿金凤和耿金燕这对双胞胎姐妹生生地被隔开,地北天南、了无音讯。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使然?!三十年来,妹妹金燕成为姐姐耿金凤心底最隐秘的痛!多少个午夜梦回,多少个不眠之夜,她似乎听到天际传来妹妹凄厉的嚎叫和呼救声,就似地狱里传来的魔音,让她浑身不停地颤栗。回忆就像是锋刀和利刃,可以让人千百遍地在炼狱煎熬,三十年来,耿金凤常常忍受这样的煎熬,任凭这样的煎熬千百遍地凌虐自己伤痕累累的记忆。
上海市金凤服饰集团董事长办公室里,已经改名耿雅蕙的耿金凤一袭淡雅的乳黄色蚕丝手工绣花旗袍,意大利手工镶钻乳黄色半高跟皮鞋,精剪的纹理短发。她皮肤白净,眼角看不见皱纹,目光如秋水一样沉静清澈,鼻子似玉雕一般精致。虽然已经是五十岁的年纪,但是由于保养得法,生活优渥,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几岁的样子,还有着少女般曼妙的身段。耿雅蕙安静地坐在宽大的红木班台后面的红木扶手、黑色牛皮合成的欧式靠背椅上,右手托着圆润的下颌,注视着宽大的落地玻璃幕外面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天际不时地飘过如纱如絮的悠然的白云,目光深邃而悠远。看似平静的她,内心却正翻腾着惊涛骇浪,回忆是无情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她的心,刺痛了她心底潜藏的记忆…….
1987年,改革掀起的浪潮正如火如荼地席卷神州大地,新时代的号角嘹亮地吹起,觉醒的人们像极了春天破土而出的青草,用全新的面貌迎接全新的时代。然而,在四面环山,只有一条黄土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山外的吉林省桦甸市大岗子村依旧保持着解放前的样子,清一色的泥草房、篱笆院、柴火垛,还有灰头土脸、衣衫不整的孩子。这里的人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旧的愚昧、落后,甚至是野蛮。二十岁的耿金凤和双胞胎妹妹耿金燕就出生在这里,可是姐妹两人的性格却是完全的迥异。耿金凤性格坚刚、果敢,叛逆得像个男孩子;耿金燕没有主见,总是唯唯诺诺地逆来顺受。姐妹两个样貌都是百里挑一的俊秀、标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外人很难分出彼此。她们的父亲耿彪是个瘸子,十足的酒鬼,颟顸残暴。母亲李桂芝早年间被做针线活的姥姥扎瞎了一只眼,自卑冷漠、铁石心肠。可是,就算是她只知道一味地顺着丈夫耿彪的胡作非为,也难以免除隔三差五地如雨点般落在她身上的拳脚。但是,也许是天意弄人,一对双胞胎姐妹却长得如花似玉,成为村里适龄男青年垂涎的对象,提亲的人并没有因为臭名昭著的耿彪夫妇而受到影响,也是络绎不绝。耿彪夫妇待价而沽,收了村长10000元的天价彩礼,专横独断地把大女儿耿金凤许配给村长的大儿子杨文这个村里出了名的不务正业的浮浪子弟。一向有主见的耿金凤对自己的婚姻和未来朦朦胧胧的美好期待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面对蛮横残暴的酒鬼父亲,自私冷漠的独眼母亲,还有软弱的妹妹,耿金凤的所有反对和抗争就像混进空气中的空气,没有一丝的反应。不过,倔强的耿金凤也根本没把什么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这样狗屁不通的规矩和10000元彩礼放到眼里,既没吵,也没闹,而是在腊月初八这个冷得家家关门闭户的寒夜里,带着两年来到山外卖雪糕和麻花背着父母偷偷攒的三百二十一块钱,离家出走。她一路辗转到了上海,改名耿雅蕙,在上海市服装厂做了一名临时工。从剪线头、钉纽扣开始,到最佳缝纫工用了五年的时间。她凭借着自己的聪明伶俐和勤劳肯干好学,不但转正成为正式工人,还和厂里的技术员展鹏结了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结婚后,耿雅蕙不但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更加努力,上夜校、读电大、自学服装设计,成为厂里的骨干。可是好景不长,1998年,服装厂倒闭,夫妻二人双双下岗。为了生计,夫妻两个拿出全部积蓄,在南京路租了一个五平方米的门面,干个体服装裁剪加工。二十年过去了,夫妻二人当年的裁缝铺已经成为东南亚最大的服装加工基地和服装出口贸易公司,金凤服饰集团成为响当当的业界领航者。然而,名利双收的耿雅蕙,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常常一个人陷入苦苦的回忆。妹妹是这些年来压在她心底的一块巨大的石头,搬不开、挪不动,让她感到压抑和窒息。她不知道自己出逃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以父亲的贪婪专断和母亲的自私冷血,十有八九会让妹妹耿金燕代替自己嫁给那个畜生一样臭名昭著的杨文。是自己的出逃无声无息地把自己的亲妹妹推进了地狱,是自己亲手毁了妹妹的一生,是自己亏欠了妹妹一生。耿雅蕙每次想到这样的事情都会五内俱焚,心如刀割,都有想回去的冲动。可是回去又能怎么样?自己能够换回妹妹的青春和人生吗?一向地痞无赖的杨文知道后会善罢甘休吗?以家暴闻名的父亲会打折自己的双腿,母亲绝对是不会帮助自己的,而且一定会帮助父亲欺凌自己。只是可怜的妹妹,该是多么可怜!
“雅蕙!从前我们抚育孩子、拼事业,没有时间和精力处理这样的事情。可是现在集团的运营上了正轨,女儿也已经移民美国,我们可以一同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不能再忍心看着你这些年来为这样的事情烦恼和不安。总不能一辈子躲避的!我不愿意看着你带着对妹妹的歉疚生活,我们想办法面对,好么?!”展鹏握着妻子的手,温和地说。
“唉!——”耿雅蕙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宇间的清愁似幽暗的夜幕一样绵绵勃勃、无休无止,幽幽地说:“我也知道迟早是要面对的!可是你不能想象我的父母和杨文有多么无赖!不一定折腾出什么鬼哭神愁、遗笑天下的尴尬事!”耿雅蕙神情落落、郁郁寡欢。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让你的助理鲁涵儿以寻亲自愿者的身份前去了解情况,我们再决定怎么办!”展鹏扶着妻子的肩膀,宽慰地说。
“好主意,我马上让涵儿买最近的机票去吉林。”
四天后,鲁涵儿把调查情况原原本本地向耿雅蕙做了电话汇报:耿彪夫妇的“小女儿耿金燕”三十年前离家出走,下落不明。耿彪夫妇在五年前都相继去世,房子和地都由女婿杨文接管。杨文不但经常家暴他的妻子“耿金凤”,而且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经常有人上门讨债。他们唯一的儿子杨中柱十五岁就外出打工,大概也有十多年没有回家。
耿雅蕙一边听,一边默默地流泪,自己的猜测是如此的精准,是自己的出走毁掉了妹妹的一生!耿雅蕙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平和的声调说:“‘耿金凤!’嗯!她,她知道我在找她,什么反应?!”
“她怔怔地盯着我十多分钟,然后嚎啕大哭!”鲁涵儿顿了顿,说。
耿雅蕙的心骤然间被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扎了一刀,深深的刀痕直插心底,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天旋地转,要不是展鹏及时伸手扶住,她几乎栽倒。
“想尽一切办法,把‘耿金凤’,接到上海!”耿雅蕙一字一顿地说。
“是!董事长!”鲁涵儿不愧是耿雅蕙最得力的助手,总是能够用最快的速度把交代的事情办好,而且非常完美。……
接下来的每一分钟,耿雅蕙都感到炼狱般的煎熬,她不敢想象妹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面对恨不得把女儿榨干的父母,五毒俱全还家暴的丈夫,离家出走的儿子,村里村邻的白眼。一个女人在这样重重的重压下是怎样苟且偷生的?!她可怜的妹妹,是怎样熬过这三十年的心酸岁月的?!这些问题似无情的炸弹轮番地对耿雅蕙狂轰滥炸,让她喘不过气来。
“不行!我绝对不能让妹妹再过这样的日子!”耿雅蕙非常纤弱的拳头重重地砸到班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浦东机场一号接机楼,耿雅蕙和丈夫展鹏早早地等在这里,不停地看着手表。她手捧一束淡粉色的百合花,坐立不安,眼睛死死地盯着出口,几次推开丈夫递给她的饮料。当鲁涵儿和“耿金凤”走出来的那一刻,耿雅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个看上去有七十多岁又矮又瘦的农村老妇,暗黑的皮肤,满脸的皱纹,斑白的头发,伛偻着身子,一条腿有点瘸,破旧的衣服,粗糙的手。要不是眉眼间还有一丝当年的影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妹妹。耿雅蕙顾不得身上穿的旗袍不能快步走路,几乎是磕磕绊绊地奔过去,死死地抱住妹妹,眼泪扑簌簌地滚落。老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不知所措地杵在那里,半晌才缓过神,仔仔细细地盯着耿雅蕙,突然紧紧地抱住她放声大哭:“俺真的看见你啦!俺真的看见你啦!——老天爷!——俺不是在做梦吧?!——阿弥陀佛!——快让俺好好看看!”“耿金凤”用粗糙的手慢慢地抚摸耿雅蕙白净温润的脸:“告诉俺,——那时候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你一定吃了很多苦!——俺知道的!——俺知道的!”她浑浊的眼睛是开闸的堤坝,泪水喷涌而出。
“走!咱回家再说!先回家!”耿雅蕙死死地握着耿金燕老茧纵横、瘦骨嶙峋的手,一刻都不愿意放开,她发誓不再放开妹妹的手。
在耿雅蕙的别墅餐厅里,保姆方阿姨根据主人的吩咐做了满满一桌子东北菜,以为一定是贵客临门。她在这里服务了十年,主人从来没有在家里宴请任何人,这是破天荒的一次。可是,当她看到董事长亲亲热热地领着一个农村老妇进来的时候,惊讶得目瞪口呆,半天才缓过神来,急忙恭恭敬敬地给耿金燕拿拖鞋。耿金燕显然不适应如此奢华的别墅和保姆谦恭周到的服务,一脸的忸怩和不自在。她的目光在自己丑陋的鞋子和漂亮的地毯间来来回回地逡巡游移,畏畏缩缩地不敢把自己的脚从破旧的鞋子里拿出来,更担心自己的脚会弄脏了保姆递过来的好看得像芭比娃娃一样的拖鞋和漂亮得像商店橱窗里摆着的壁画一样的地毯。
“金燕,到家了。你随便就好。这是咱自己的家,不用拘束的。”耿雅蕙急忙安慰妹妹。
夜深了,在耿雅蕙宽大舒适的卧房里,姐妹两个人躺在巨大的欧式雕花实木床上,依旧有说不完的话,三十年了,她们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话必须说。
“金燕!姐姐对不起你!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耿雅蕙拉着妹妹的手,她实在不愿意放开妹妹老茧突出、骨瘦如柴的手,哽咽着说
“姐!这是俺的命!是俺的命!”耿金燕淡淡地说,没有悲哀,没有不平,有的只是近乎麻木的逆来顺受。
“命?!金燕!不是命!是抗争!抗争!”耿雅蕙想到自己离家出走时那寒冷得可以毫不费力地冻死人的漫漫冬夜;想起自己几番辗转,最后到了上海才落脚,历尽的艰辛;想起夫妻双双下岗那段时间的无助和困惑;想起自己的铺子被同行恶意烧掉,看着所有曾经苦心的经营瞬间化为灰烬时自己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愤怒;想起丈夫被绑架勒索时自己提着整整一皮包的钱,到黑窝去赎人时,自己内心的胆怯和畏惧;想起东南亚金融风暴时,自己遭遇创业以来最残酷的寒流,看着堆满仓库的衣服和空荡荡的厂房,心脏病突发险些丧命;想起一路走来的坑坑坎坎,哪一次不是在和命运做殊死的抗争。
“抗争?!什么是抗争?!”耿金燕茫然无措的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金燕!”耿雅蕙的心瞬间紧缩,像被蝎子巨大的毒刺猛然刺中,让她钻心刺骨地痛:“金燕!别回去了!姐姐补偿你!给你最好的生活!”
“那怎么行!俺这辈子还能看到你,死也瞑目了!俺放心了!俺那挨千刀的老不死的还在家里,还有猪、鸡、鸭、鹅等着俺侍候,俺过两天就得往回走。”耿金燕固执地说。
“金燕!他打断了你的腿啊!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回去!都什么年代了!跟他离婚!”耿雅蕙看了一眼妹妹扭曲变形的一条腿,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文静漂亮如春季里映山红一样美丽的妹妹,再看看眼前这个历尽沧桑的村妇,真是心如刀绞。
“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离婚?!俺可丢不起人!都多大年纪了,还有几年活头,对付着过吧。”耿金燕麻木地说,目光暗淡得像黑影里的尘埃。
“金燕!你怎么能够忍受他对你的家暴和随便到外面找女人呢?!从前也罢了,现在有姐姐给你做主,你不要怕他。”耿雅蕙无限怜惜地说,一边紧紧地握了握妹妹的枯槁的手。
“不忍,能怎么样?有孩子!”耿金燕幽幽地说,像地狱中传来的无助叹息。
“金燕!别回去了!让姐姐照顾你!”耿雅蕙无助、无力地说。她忽然觉得自己在商场上的杀伐决断和纵横捭阖在面对妹妹时却毫无用处。
“姐!俺知道你能照顾俺!可是俺有家!不能够呆在这里!俺得回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耿金燕近乎执拗地说。
“金燕!外面欠了多少高利贷,姐给你还上。”耿雅蕙张开双臂,把妹妹搂在怀里,似乎怕她像燕子一样真的飞走。
“还上干什么?!他还会借的!有了钱更没谁了!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不知道怎么嘚瑟呢!狗是改不了吃屎的!就让他欠着,倒安静!”耿金燕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你会吃苦的!”耿雅蕙轻声对妹妹说,用手捋了捋妹妹额前斑白的头发。
“俺不在乎!姐!爹娘死了,我们互换身份的秘密就烂到肚子里吧。绝对不可以让那个混蛋知道!不然,又不知道他会想出什么幺蛾子把戏。他就是个十足的无赖,是魔鬼!”耿金燕斩钉截铁地说,目光突然间变得异常凌厉和绝望。
“金燕!我可怜的妹妹!”耿雅蕙失声痛哭。
“姐!你要是看我可怜,就帮衬、帮衬你大外甥柱子!摊上这样的爹,真是造孽!孩子争气,十五岁就出去打工,学厨师,自己娶了媳妇,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可是去年他媳妇病死了,看病花光了全部积蓄,房子也卖了。我也帮不上他,真是可怜!孩子嫌他爹丢人,就不回来。背后偷偷看我,给我零花钱。早就要把我接去的,这破家,怎么走得开。”耿金燕絮絮叨叨地说着,浑浊的眼里不停地流出浑浊的泪水,儿子是她内心真正的痛和牵挂。
“好!金燕,他就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让他的女儿接受最好的教育!我马上就联系他,让大柱来上海开店,看中哪个店面,我就给他买下来。”耿雅蕙毫不犹豫地说,她终于可以为妹妹作点事,心里异常地轻松。
“那俺就放心了!”耿金燕用老茧斑斑的手紧紧地拉着耿雅蕙白皙温润的手,像握住一方丝绸手帕,软软的、暖暖的…….
夜深了,月光透过厚厚的蚕丝落地窗帘,轻轻地抚摸这对离散三十年的双胞胎姐妹。然而,这时的俩姐妹早已经被命运无情地分隔在两个格格不入的世界里。
“抗争!”耿金燕在睡梦中发出梦幻般的呓语,她蜷缩在被子里,看上去小小的,像极了一只遍体鳞伤又被折断了翅膀,已经奄奄一息、虚弱至极的燕子,只是靠着强大的意志,拼命地活着。
“命运!”耿雅蕙看着熟睡中呓语的妹妹,从心底里发出幽幽的叹息,仿佛是来自地狱里最沉重、最苍凉的叹息。命运是什么?!不过就是恃强凌弱的盗跖而已!命运其实是最最欺软怕硬、凌虐良善的!你越是顺承他,他越是欺负你、作践你!所以,人是必须要扳住命运的双肩,使出全身的力气和他较量一番,才能获得想要的生活。耿雅蕙用手轻轻抚摸着妹妹斑白枯涩蓬乱的头发,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砸在散发着百合花味道的淡灰色纯棉布绣花被子上,在她心底里撞击出沉闷的轰响声。
“命运的好坏其实就是抗争的结果!”耿雅蕙无限怜惜地用手臂搂着熟睡中的妹妹,暗暗地对自己说:“总会有办法的,我一定不会再让妹妹遭受人间的心酸和痛苦!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