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问君从何处来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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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2018年,林美翠六十一岁,她独自上路,落地东京,又从东京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终于到了这个名叫津和野的日本小镇。
这里群山环抱,还保留着江户时代的风情。
导游问林美翠,为什么来日本的第一站就要津和野?
林美翠仰望四周山峦,轻声说,我想看看他出生的地方。
1980年,林美翠刚满二十三岁,她是北钢的一名技术员,此刻正在和厂里的同志们列队,紧张又期待地等着日本援建北钢的技术人员。
时值中国改革开放关键的一年,小平同志访日归来后,日本开始了大规模援助中国,北钢厂产能落后,良品率低,在第一批日本援华名单上。
小公共汽车刚开进来,厂长就招呼早已经准备好的舞狮队,舞狮队操练起来,从车上下来的日本技术人员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不停地向正在给他鼓掌的同志们鞠躬。
林美翠看到了寺岛雅一,他穿一套颜色朴素的西装,看起来相当清瘦,跟林美翠想象中的大为不同。
林美翠看到他跟每个人握手,都会深深地鞠一个躬,比别人鞠得都深,就跟身边的春霞说,他怎么就那么有礼貌啊。
厂长带着大家伙在食堂里给日本友人接风,面对满桌的菜,日本友人都说了一句,i ta da ki ma s。
大家伙面面相觑,翻译解释说,日本人吃饭之前都要说一句,我开动了,表示对食物的尊重。
厂长大笑,就跟我们说民以食为天一个道理。
林美翠看着寺岛雅一吃东西,吃得细致,每一口都要嚼很久,吃的时候也不停地擦嘴,生怕嘴角沾着东西,跟工人们狼吞虎咽的吃法完全不同,林美翠看着觉得好玩,寺岛雅一看到了林美翠在看自己,咽下嘴里的食物,又对她点头致意,林美翠害羞起来,低下头。
为了表示尊重,厂里的干部把平房宿舍都让出来,请日方工作人员住,林美翠主动提出帮他拉箱子。
不等寺岛雅一拒绝,林美翠拉着箱子就疾步往前走,走出去好远才回过头看,这一看就笑出声来,寺岛雅一落后好远,正气喘吁吁地追赶她。
林美翠把箱子拉到屋里,寺岛雅一似乎是想要招待一下,却又不知道拿什么招待,原地转了一圈,终于看见了凳子,拉过来,请林美翠坐。
林美翠说,不坐了,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寺岛雅一送她到门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美翠走出去很远,回头看,寺岛雅一还站在门口,目送她,林美翠觉得有趣,脚步轻快起来。
第二天,正式开工,日方工作人员提出,想先看看中方的工作流程。
厂长让大家伙开工,寺岛雅一看着看着,眉头就锁了起来。
他走到负责压模的郑先进面前,摆摆手,说了一大堆话,郑先进听不懂。
翻译说,寺岛先生的意思是,压模的工序不对,模具不好,良品率就低,请你分别压十次和十五次试试。
郑先进板着脸摇头,说,从来都是二十次。
寺岛雅一听翻译说完,眉头皱得更厉害,坚持要让郑先进尝试,郑先进不反驳,也不说话,更不动手。
工友们也停下手里的活,看过来。
林美翠冲过来,看着郑先进,郑工,让你试你就试试,我们落后才需要人家的帮助。你不改,不一直落后吗?
其他工友都附和,就是就是。
郑先进这才没办法,开始压模,寺岛雅一向他鞠躬之后,又向林美翠鞠躬,林美翠受宠若惊,也向郑先进鞠躬,两个人头碰在一起,碰得挺厉害,抬起头,看着对方都笑了,工友们也跟着笑。
郑先进脸色不好看。
工友们在食堂吃饭,说话,日本人懂什么?能比我们这些熟练工懂得多?是不是啊郑工,咱都干了多少年了?日本人来了,就搞试验,这都搞了多少天了?一点产量都没有。汽车厂,自行车厂,都等着咱厂的钢呢。
郑先进埋头扒饭,不说话。
工友说,要我说,咱哥几个就联合起来拧成一股绳,让日本人知道知道厉害。他们又不是咱领导,咱来个抗日救厂,咱不靠日本人,自力更生嘛。
其他工友附和,就是就是。
就是个屁!
工友们抬起头,看到林美翠端着饭盒站在他们面前,气势汹汹,请日本援助是中央的号召,这是政策,你们敢怀疑政策?
工友们都闭了嘴。
林美翠说,你们有意见就跟厂长反映去,私底下不配合算什么本事?
工友们脸色不好看,林工,你是女同志,嘴怎么这么利?你小心祸从口出。
你怎么总替日本人说话?你是不是想嫁到资本主义国家去?
林美翠急了,你少给我乱扣帽子,《人民日报》都号召向日本学习了,你们几个还在这冥顽不化?没事儿少嚼舌根子,多看看报纸,学学文化!
工友们被噎回去,林美翠转身大步走了。
工友们叹气,还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你看把林工迷的。
林美翠这么维护那个日本人,是不是喜欢人家?中国人能这么忘本吗?忘了小日本杀了咱多少人了?
郑先进把饭盒里的饭都扒干净,站起来也走了。
林美翠拿着饭盒进了车间,工人吃完饭都去午休了,车间里就寺岛雅一自己,拿着个小本本,来来回回在机器中间走,走走停停,在小本本上写写画画,神情专注,林美翠走过去,他都没发现,直到林美翠拍他肩膀,他才转过头,看到林美翠,鞠躬。
林美翠把饭盒递给他,你怎么不去食堂吃饭?
寺岛雅一看着她,眼神迷惑。
林美翠做了个扒饭的手势,寺岛雅一反应过来,抬手看表,尴尬地笑,意思是忘了时间了。
林美翠说,我打了饭,一起吃。
说完,递给寺岛雅一筷子,寺岛雅一接过来,又要鞠躬。
林美翠说,你天天这么鞠躬,腰不疼吗?
知道寺岛雅一听不懂,说完自己先笑了。
两个人在一对废料前吃中饭,林美翠看着寺岛雅一吃得专注而认真,看着看着就忘了把眼睛移开。
寺岛雅一觉得好吃,竖拇指,林美翠说,那当然,这是食堂给日本友人开得小灶,我说给你打的,打饭师傅才肯给我。
话音未落,就听着车间里一声爆响,林美翠站起来看,郑先进拿着锤砸钢钎子清理铁渣,锤子砸在钢钎子上,又准又狠。
林美翠喊,郑工,你不午休啊?
郑先进不说话,狠命砸钢钎子。
林美翠对寺岛雅一耸耸肩,说,郑工脾气不好,但人不坏,熟悉了他就配合你了。
也不知道寺岛雅一听懂没听懂,他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林美翠收拾好饭盒,那我先走了,时间还早,你可以回宿舍睡一会。睡,呼呼呼。
寺岛雅一看着林美翠做睡觉的手势,笑了。
林美翠往外走,经过郑先进,郑先进砸得正起劲,汗从脖子上往下流,林美翠看了他一眼,大步走了。
寺岛雅一似乎完全听不见声响,他又开始专注的在机器和机器之间走来走去。
车间里,只剩下锤砸在钢钎上的轰鸣声。
·chapter2.
林美翠走进车间,发现工人们都聚堆说话,日方工作人员也在等待,没有人干活,林美翠问春霞,今天怎么停工了?
春霞说,寺岛先生没上工?不知道是不是睡过头了。
林美翠转身就往外走。
春霞问,你去哪啊?
林美翠说,我去看看。
敲门,没人开,林美翠把门撞开,冲进去,寺岛雅蜷缩在床上,脸色惨白,上面汗珠滚滚,林美翠一摸,额头滚烫。
林美翠吃力地背着寺岛雅一往外走,春霞也赶过来,见状,跟着林美翠一路往外跑。
日方工作人员和工友们也迎上来,郑先进把工具一扔,大步跑过来,也不说话,从林美翠身上接过寺岛雅一,往卫生所跑。
林美翠在后面跟着。
寺岛雅一醒过来,身上输着液,看到林美翠在旁边坐着。
林美翠看着寺岛雅一醒过来,松了一口气,厂长刚才来看你了,你在睡觉,就没叫你。大夫说,你,急性肠胃炎。肚子,肠子,这里,发炎。
寺岛雅一一个劲地点头,挤出来两个字,谢谢。
林美翠熬了粥,用饭盒端着,怕凉了,小跑着往卫生所跑,推开病房的门,见寺岛雅一要起床,就急着往里走,结果被绊了一下,摔在地上,饭盒里的小米粥洒出来,烫着了林美翠的胳膊。
寺岛雅一几乎是扯开自己身上的输液针,跑过来扶她,林美翠的胳膊红肿起来,看着打翻在地上的小米粥,也顾不上疼,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哭,把寺岛雅一哭愣了,林美翠大哭着说,我熬了一个早上呢。
寺岛雅一看着林美翠红肿的胳膊,鼻子一酸。
林美翠坐在床边,寺岛雅一给他涂药膏,林美翠脸上还挂着泪,看着寺岛雅一认真的样子,又不觉得疼了。
林美翠在院里杀鸡,拿着刀,和鸡面面相觑。
林美翠挣扎着在鸡脖子上抹了一刀,没抓住,鸡扑楞着飞起来,血撒的到处都是,林美翠拎着刀追鸡。
宿舍里,寺岛雅一喝着鸡汤,注意到了林美翠手上包着纱布,指了指。
林美翠有点尴尬,指了指寺岛雅一手里的鸡汤,两个人都心领神会,都笑了起来。
经过寺岛雅一和日本团队的努力,北钢厂第四季度量产翻了一番,得到了市里的嘉奖,厂长握着寺岛雅一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工友们也都服了气。
全国各地都来北钢参观,吸取经验,寺岛雅一每天都会拿出时间来接待参观者,带着翻译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们的问题,以至于到了后来嗓子都哑了。
吃完晚饭,林美翠和寺岛雅一在厂区里溜达。
林美翠问,你为什么愿意无私地帮助我们?
寺岛雅一说,从国与国之间来说,日本怀着对中国的愧疚而乐于帮忙。从我个人来说,同样是制造物品的工匠,我希望把我的经验传递给和我一样的人。
尽管两个人语言不通,但奇怪的是,他们还是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林美翠又问,你的家乡什么样啊?就是家,你出生的地方。
寺岛雅一说了一堆话,这才想起来,林美翠听不懂,就拿出口袋里的小本本,画给林美翠看,林美翠凑近,两个人头发梢头相接,影子叠在了一起。
一抬头,已经到了寺岛雅一的宿舍,林美翠打着手势,你先进去吧。
寺岛雅一看看夜有点晚,就摇摇头,坚持要把林美翠送回去。
两个人来来回回,送来送去,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眼看着就要熄灯了。
林美翠止住寺岛雅一的步子,我们就在这告别吧,中点,你从这,回去,近。我回去,也近。
寺岛雅一点点头。
林美翠走出去两步又走回来,我,看到了你的资料,后天,礼拜天,你的生日。生日怎么比划?就是,出生那天,你哇哇哇哭那一天。
寺岛雅一心领神会,点点头,生日。
林美翠说,礼拜天晚上,我个人,我个人代表北钢,给你过生日。
寺岛雅一点头致意,a ri ga to u go za yi ma su。
林美翠走出去,回过头跟寺岛雅一挥手,寺岛雅一照旧目送她,一直到她回头看不见寺岛雅一。
礼拜天,林美翠下了一碗长寿面,卧上两个鸡蛋,里面还藏着肉丝,她对自己这碗面很是满意,用一个碗把面条扣起来,大步往寺岛雅一的宿舍走,这一次她走得很稳,提醒自己不要再摔跟头了。
·chapter3.
寺岛雅一穿上了他随身带着的另外一套新西装,原本他要等到北钢援助结束之后,回国的时候穿。可是现在,他等不及,他需要穿着这套衣服,怀揣着“把这个日子永远留在记忆里”的念头,等着林美翠的到来。
门外有脚步声,寺岛雅一有些紧张,理了理头发,这才动作温柔地打开门。
林美翠捧着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站在那里,两只碗掉在地上,发出脆响,面条和鸡蛋都撒出来,寺岛雅一趴在地上,睁着眼睛,血从头顶上渗出来,浓稠而热烈。
林美翠扑过去,把寺岛雅一翻过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血还是热的,从头顶经过脖颈,把寺岛雅一雪白的衬衣染红,林美翠徒劳地按住他的头顶,想要为他止血,可是血还是从她指头缝里往外逃。
林美翠隔着衣服感觉到温热,血接触到了她的皮肤,空气中还有长寿面的味道,她发疯地叫,喊,哭,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你跟寺岛雅一除了工作之外必要交流,有没有其他的关系?”
林美翠摇头。
“你不要摇头,你要说,有或者没有。”
林美翠说,没有。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林美翠说,礼拜五晚上。
“你当天晚上和寺岛约好了见面?”
林美翠点点头,我从他的档案上,看到他的生日,想代表北钢给他过个生日。
“你们约好见面这件事有其他人知道吗?”
林美翠说,没有。
“寺岛雅一在北钢和什么人有矛盾吗?”
林美翠愣了愣,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没有跟别人发生冲突,除了……
“除了什么?”
林美翠说,一开始他引进新的工作方法,工人们不大接受,有情绪。后来产量上来了,应该没什么矛盾了。
“你现在可以走了,但不要离开北钢,我们会随时传唤你。”
林美翠站起来,寺岛先生是怎么死的?你们有怀疑对象了吗?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林美翠从派出所走出来,太阳太大了,晃得她睁不开眼睛,跌跌撞撞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觉得脚底下软,像踩在棉花上。
林美翠走进北钢厂,厂里停着七八辆警车,民警在给每一个工人登记,采集指纹,春霞迎过来,跟她说,听说省里和市里都来了人,中央也批示了,要求尽快破案,给日方一个交代。难道真是咱厂子里的人干的?
林美翠站不住,往下倒,春霞一把扶住她。
调查继续,此时文革刚过,工友们都不敢乱说话,生怕惹祸上身,厂里只有机器运转的声响,食堂里吃饭也没人说话,每个人都压着性子。
负责调查案子的魏大队长是省里直接派下来的,尸检结果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上,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宿舍外的脚印不少,但寺岛雅一住的宿舍外面是工人上班的必经之路,脚印一多,就更分不出来哪个是凶手的。
厂区里没有找到凶器,尸检结果是头部遭到钝器袭击,当场毙命。
郑先进按照寺岛雅一改革之后的流程压模,林美翠突然迎上去,问他,是不是你杀了寺岛?
工友们都停下手里的活看过来。
郑先进茫然地看着林美翠,摇摇头,警察找我问过话了,说我跟寺岛有过正面冲突,但案发那天晚上,我和小张小吴他们通宵喝酒,厂长后来也去了,他们可以给我证明,你不信可以问小张小吴,再不信可以问警察。
工友们议论,你怎么能怀疑自己人呢?你怎么不怀疑日本人呢?说不定是他们日本人干的。
林美翠审视着每一张脸,问,你们哪个杀了寺岛,敢不敢承认?
工友们都傻了眼呢。
厂长找林美翠谈话,厂里出了事,谁也不愿意。这是刑事案,有警察查,从中央到地方,都很重视,这是外交事件。你不要跟着添乱。有工人举报你,说你破坏生产,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不追究,但你也要收敛。
林美翠看着厂长,寺岛先生这么帮我们,他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就不做点什么?
厂长拍了桌子,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厂里积极配合调查,不添乱,就是对派出所最好的帮助。你不要以为我不着急,寺岛在我们厂里出了事,我这个厂长眼看着就会被撸掉。这是严重的外交事件,你要有一点政治觉悟,谨言慎行!
春霞劝林美翠,你啊你,小心说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现在日本友人也都被叫去调查了,有警察管,寺岛还能不明不白地死了?
林美翠说,要是我早一点去给他送长寿面就好了。
春霞说,可不敢这么想,你要是去早了,说不准连你也被害了。太吓人了,多大仇啊,照着人脑袋敲。你说,是不是厂子外的人干的?就那些恨日本人的?外面听说我们引进日本技术员,说我们是汉奸呢。
林美翠没说话。
案子一直没有进展,援建工作花费不小,从日本进口的新设备陆续到位,停不起,也等不起,日本方面派来了新的技术员替代寺岛,厂子里慢慢恢复了日常。
林美翠每个礼拜都去一趟当地派出所,问案子的进展,开始时候,接待她的人,都很耐心劝她再等等。
去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上接待她,她就在那等。
所里领导也接待过她,劝她,很多细节不能跟你说,涉密,你也不要问,工人同志就好好抓生产工作,各有各的岗位。
魏队一直在这里驻扎了一年多,排查工作越做越多,范围越来越广,市里的小混混,无业人员都查了个遍,可每条路走到一半也就断了。
后来省里下文件要人,魏队被调回去,临走的时候,还去了一趟北钢,在寺岛雅一宿舍门口坐了一天,抽了一地的烟。
林美翠下了班经常沿路尾随工友,有时候跟一天,有时候跟好几天,好多工友都被林美翠尾随过。
小张和小吴一口咬定,那天晚上的确是和郑工喝酒了,他醉成那样,第二天中午怎么都叫不醒,后来是厂长亲自去宿舍骂的他。
林美翠骚扰工友,工友们终于受不了了,集体向厂里反映。
厂里领导都很担心,找林美翠谈了几次话,她坚持自己没事儿。
厂长亲自出马,要给林美翠解决个人问题,在等下去就成了老姑娘了。
林美翠每次都摇头,厂长就假托带林美翠见上海大厂的技术人员取取经,林美翠跟着厂长去了饭店,看到了郑先进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坐立不安地等在那里。
林美翠一下子明白了,转身就要走,厂长拉住她,来都来了,坐坐。
林美翠坐下来,郑先进给林美翠倒水,厂长说,林工和郑工都在厂里好些年,也都熟悉,个人问题你们也可以考虑考虑对方,不强求,组织上也是为了你们着想。你们聊,我就先走。
厂长起身走了。
林美翠坐在那里,不说话。
郑先进说,林工,这么说吧,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就有你。我一直也不敢说,觉得配不上。厂长鼓励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没我,但没关系,处处就有了,人都这样。
林美翠不吭声。
郑先进说,我能看出来,你心里有人,有那个日本人,可他和你没缘分,也没有可能。
林美翠突然抬起头,看着郑先进,眼睛有光闪过,问郑先进,我能去你家看看吗?
郑先进平时住单位宿舍,在市里有个老平房,就放假的时候回去住。
房子里很老旧,但收拾得很干净,对一个独居的男人来说,有点过于干净。
林美翠说,郑工是板正的人。
郑先进说,我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林美翠在郑先进屋子里,走走停停,四处看看。
郑先进就站在门口,不动,看着她,我知道你要找什么。
林美翠停住,我找什么?
郑先进说,你想找的东西,这里没有,也不可能有,我说过,我只是个过日子的人,不是个恶人。
林美翠说,郑工,你多想了,我没那个意思。
郑先进说,林工,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没看错你。我羡慕他。要是我死了,我也希望有个人能把我放心里。
林美翠情绪低落下来,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郑先进说,我送你。
·chapter4.
郑先进和林美翠往厂子里走,沿路上好多地方都被挖开了,铺排污的管道,日本援建的石化工厂也开始了,听说能从石油里提炼出材料来做衣裳,做塑料。
等街上卖菜的都拿塑料袋装了,人们也不仅仅只穿的确良和涤纶了,厂里给林美翠和郑先进分了一套房,不大,但挺温馨,婚礼也办得朴素。
北钢厂的新机器轰鸣,有条不紊地运转,整个城市都在脱胎换骨,土生土长的一切渴望都跟着变化。
郑先进说,这就叫改革开放。
寺岛雅一的事情,渐渐没有人再提起,现在北钢是全国先进单位了,谁也不愿意提起不光彩的过去。
就连林美翠自己也不提了。
春霞生了一场病,林美翠去看她,她拉着林美翠的手说话,你对自己好点。都是日子磨人,哪有人能磨过日子的?
几天之后,人就没了。
丈夫熬过三个月,就又找了一个,村里上来的,但是个大姑娘,家里又喜气洋洋了。
厂长因为贪污被判刑,听说从家里搜出一床垫的百元大钞,还养了两个情妇。
新的厂长很年轻,看着不像是个领导干部,但做事雷厉风行,工人们都很紧张。
郑先进工作积极,年年被评先进个人,不顺心的事儿就是一直没儿子。
林美翠的肚子一直没动静,郑先进找人开了中药,一副一副地让林美翠吃,吃得林美翠喘气都是药草味。
郑先进平时不多说话,就是喝多了之后,才会嘟囔几句,说,没有儿子,人就没有奔头。
林美翠这时候也不说话,扶着郑先进,不让他跌倒,往床上拉他。
郑先进往床上倒,顺势就搂住了林美翠,压住她,说,给我生个儿子吧。
满身酒气就往林美翠怀里蹭,林美翠挣扎着推开他,他后脑勺磕在床头上,吃了疼,瞪着眼看着林美翠,吼她,结婚七八年了,你还嫌弃我?你心里想着那个日本鬼子,才怀不上我孩子的对不对?
林美翠猛地坐起来,甩了郑先进一个耳光,郑先进抬手要打林美翠,林美翠不躲,扬起脸看着他。
郑先进把手放下来。
林美翠看着郑先进,跟他说,我流过两次产,你不知道吧?
郑先进大恸,看和林美翠,眼珠子都发着抖。
林美翠说,我不能怀你的孩子。我知道你干了什么。
郑先进的手终于抬起来,扇了林美翠一个巴掌,然后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拉开抽屉,翻出一把扁口螺丝刀,在墙角里蹲下来,抠开一块砖,拿出一个铁盒子,在衣服上蹭了蹭,蹭掉上面的灰土,走回来,把铁盒子丢在林美翠面前。
林美翠打开,里面有一张叠起来的纸,打开,是一副简笔画,精心上了颜色,群山环抱中的一个小城,旁边用日语写着津和野。
林美翠抬起头,看着郑先进,眼神里久违的光又透出来。
郑先进说,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嫁给我,你嫁给我有目的。我原本以为,只要我对你好,这事儿你就能过去。就是块石头,我揣在胸口七八年,也该焐热了。你的心比石头硬。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你拿去吧。
林美翠眼神里的光越来越灼人,看着郑先进。
郑先进也不躲,迎着她的目光看,眼神里竟有一些快意。
寺岛雅一打开门,手里还握着一张纸,郑先进站在门口看着他。
寺岛雅一礼貌地鞠躬,用生涩的中文称呼他,郑工,随即看到他拎着一把敲钢钎的铁锤,寺岛雅一未及反应,郑先进把铁锤抡起来,砸在了寺岛雅一的头顶上,寺岛雅一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张纸飘落下来,落在郑先进脚面上。
郑先进看了一眼寺岛雅一,蹲下来,把那张纸收了起来,扛起铁锤,转过身走了。
回宿舍的时候,小张和小吴还在睡。
那把铁锤就在车间里,一直明目张胆地放着,没有人怀疑过这把锤子。
郑先进戴上手铐和脚镣,临了又看了一眼林美翠,问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为了一个死人,害我,也害你自己。
林美翠说,你这样的人不会明白。
郑先进被抓走的当晚,林美翠收拾好了东西,把房子的门锁上,搬回了北钢宿舍。
第二天复工,林美翠把一串钥匙,扔进了熔化炉。
从那以后,林美翠没有再嫁人。
1998年,国企改制,林美翠在第一批工人下岗名单里,她开始倒腾衣服,日用品,有什么卖什么,挣了点钱。
2000年,北钢整体爆破,偌大的厂区被夷为平地。
林美翠想进去看看,门卫拦住她,说里面在施工。
林美翠说,我是老北钢的,来送送。
门卫想了想,就放林美翠进去了。
林美翠在断壁残垣里,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想起那天晚上,她和寺岛雅一互相送别到熄灯的美好时刻,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2018年,林美翠身在津和野,仰望四周山峦,山峦静谧,与世不争,只有歌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
林美翠听得入迷,问导游,歌词是什么意思?
导游说,这是一首日本古和歌,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
人生多恨事,思子倍伤心。
相见犹悲戚,何况不见人。
• End •
『 文章精选 』
《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