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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舟纪》经典读后感有感

时间: 2020-03-13 06:21:51  热度: 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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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舟纪》是一本由[英] 安吉拉·卡特著作,全本书店|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全一册图书,本书定价:120,页数:616,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焚舟纪》精选点评:

●女性视角

●为做新版重读之,发现一个女性主义的天使。不是女巫,是天使。以前读的还是太浅。仅仅把她看做一个想象力和表现力惊人的奇幻小说作者是严重的简化和遗漏。现在她更是一个精神分析学家、女性主义者、人类文化史研究者和社会进步的推动者。是如莎士比亚博尔赫斯般真正伟大的作家。几乎每一篇都值得仔仔细细地重读,在第一遍如梦似幻暗爽又沉醉的阅读体验之后,你会发现更值得的,应作如是观。

●最喜欢的短篇集,没有之一,每一篇都值得细细品读

●很好看

●删去了包慧怡的导读,代之为了一篇豆瓣用户的书评。 (文字间隔较旧版本过小而显得局促,五合一延续英文原版的厚实装帧令本人失去了往昔轻快的阅读体验) (新更:新版添加了一些注释。)

●有了盒装老版,再入新版,卡特的故事像烟火一样美,书也是~

●这些短篇多以神话、民间故事、文学经典为蓝本,文学女巫卡特以精神分析学原理透视和拆解这些全人类的文化遗产,在旧世界的意识元件中植入女性主义观点,重装新世界的神话和传奇,构筑起与整个父权文化的神话和传说体系相抗衡的“神话重塑工程”,成为幻想文学和女性主义的伟大经典,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社会影响。

●读卡特就是四个字“欲罢不能”!

●有意思

●强烈推荐!

《焚舟纪》读后感(一):每一个女人,终其一生缝就一床百衲被

我想卡特并非一出生就是一个摇旗的女战士,更为可能的,她首先是个女人,更早是那个偷桃吃的懵懂女孩,后来则是《一位非常非常伟大的夫人居家教子》里的优雅夫人,最后则是那个拼百衲被的老妇(可惜她没有活到凯蒂那么老)。

像所有女性一样,她渴望得到爱,来自男权社会的主导者,男人的爱和接纳。她有着童话般美好的期待。她的大多女主都美得惊世骇俗,都面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男性,有伯爵,有狼人,有野兽。把最美的献给权威本就有一种讨好和谄媚,这是男权社会女性的原始宿命,而卡特并不反感这种安排,反而相信野兽会在女孩儿的善和美面前摆脱兽性。比如师先生和虎男都在女孩面前收起利爪。师先生最后蜕变成人形,狼女爱丽丝用她充满爱的舔舐让狼人公爵恢复了人形。这都是卡特的女性天真,相信自己的善和美可以感化强权,并为至亲的命运带来转机。(我小时候就幻想在古代被选去做贵妃,然后光耀门楣,而并不是当什么女科学家

《焚舟纪》读后感(二):我爱上这个女人 不可救药

我 啊 我写不出来话语。

安吉拉卡特 安吉拉卡特 我爱上这个女人 不可救药 无法停止 葬送性命。

这个世界上 怎么会有这么会写东西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流畅如同今敏造梦一般的文字。将文字揉捏于股掌之中,吹口气就是一整个世界,一整个城堡,一整个森林,无限的房间,无限的晕眩,无限的甘甜血液,腐烂中带着玫瑰的气息和男女体液的麝香。但绝非凭空捏造,一切都可溯源。她将一切解构重构,一切都被破坏,一切得以重生。希腊的神祇,中古的圣经,西欧的童话,日本的花火。一切都是象征,西方文化里经久不衰的种种意象符号在她手中焕发出新的活力——是红色与黑色的“活力”,危险、致命、散发着决绝的诱惑:性与死亡,狼与梦魇,夏娃与蛇,炼狱与伊甸园。一切也都是隐喻,枪口与蛇指向男性的器官,伤口和无限则是女人的。镜子则代表自我的寻找,亦是迷失,更是二重性的倒映、反转与共存。

我真的好爱好爱性隐喻,这是世界上最纯粹的隐喻,同时也是最淫邪的。性还沾染着死亡,于是我也同样地爱上死亡。蛮荒,暴烈而单纯的血腥、禁忌、倒错,一切都被翻倒,一切也都还原到根植在人类文化深处的原初欲望与原始恐惧——伊甸园的禁果,田园牧歌背后的乱伦,富丽却幽暗的古堡中的染血之室,密林深处的狼与女巫。但一切符号也都超越了符号本身。有人说她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有人说她是伪女权,我觉得这对她来说无所谓,她探索的是万花筒里每一种每一种的可能,有的故事里男人成为绝对的压迫者,掌握了性就掌握了权力本身,有的故事里男人需要女人救赎才能获生,有的故事里则轮到女人成为野兽,有的故事里女人的主动堕落正是其走向自由的象征。

我好爱所有的童话变奏,好爱《与狼为伴》的小红帽成为狼妻,好爱既是女巫又是公主的《爱之宅的女主人》,好爱以肉体的赤诚展示纯真兽性的《老虎新娘》。也好爱那些奇异诡谲、神魔两性并存的故事,《穿透森林之心》尝了禁果却更因如此而成为伊甸园的表征,《倒影》在创造一个artificial却无比野生的世界上达到了巅峰,《赤红之宅》则发掘时间在叙述中可以贬低到怎样的什么地步,以至一切先后顺序和因果关系都可以被消抹,重要的、遗留下来的可以只是、也只用是氛围、情绪、体验和叙述本身,《主人》则让纯粹的恶、血腥与反胃变成纯粹的美,却又不是三岛由纪夫那种明丽刺眼的方式,而是安吉拉卡特这种乌黑腥臭又令(变态的)读者感到莫名口齿生香的。也好爱完全看不懂但只那文字本身就足够让人想要刷刷流泪——因为巨大的敬畏和叹服——的《冬季微笑》。《黑色维纳斯》和《美国鬼魂与旧世界奇观》这两个集子看不太懂也不太能感受到前半本的那份惊艳,但我深知那不是她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是她在拼接把玩圣经、史诗和其他典故的路上走得太远,愚蒙无知的我已跟不上了那脚步。

安吉拉卡特。安吉拉卡特。就像用枪抵在我灵魂的伤口,而枪,则同时是可以出射之物、亦同时具有一个洞口——阴阳两面,所有的两面:是造物主也是造物,是亚当也是夏娃,是S也是M。我在读她中到达orgasm。我颤抖着跪下,我哭成肮脏丑陋的样子,我的灵魂背叛我,它读过安吉拉卡特,想要去到地域成为一个恶魔。

《焚舟纪》读后感(三):永恒之日清泉的一道光

位于伦敦Clapham安吉拉·卡特曾经的家如今被挂上了特有的名人故居蓝徽标。在这里的厨房桌子上,卡特曾经辅导过学生石黑一雄,招待过麦克尤恩,拉什迪等同行。拉什迪比卡特小8岁,比她早暴得大名,在卡特担任布克奖评委出席颁奖晚会却被主持人视作路人时,拉什迪已经成了明星人物。名气的对比丝毫不影响两人多年的友谊。拉什迪不仅为卡特的身后集《焚舟纪》撰序力推,拥戴卡特为“当代文学的正中心”,在纪录片《安吉拉·卡特》中他也频频出镜,以迷弟的姿态盛赞卡特的创作为年轻一辈作家打开了一扇想象力的大门,发现了写作的新维度。“哦,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同时作为男性,他也十分诚恳毫无反弹地认同这位女性主义同行:“人性中的残酷是卡特一贯的主题,你知道男人做得出什么样可怕的事。”并非卡特的风格就是诡异、哥特,而是残酷现实在想象界的投射就是这样怪影幢幢怵目惊心。是卡特以其充满魅惑的精妙文字捕捉和呈现出旧时代的观念症结和森然幻象。她的写作对象,是个体和群体在欲望和观念层面的存在,是更深层,更真实的我,和我们。《乌合之众》里说,社会群体观念的转变是反复和漫长的过程。“观念只有采取简单明了的形式,才容易被群体接受。一个事件的不寻常且传奇的一面会给群体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因而神话和传奇构成文明得以存在的真正基础。。不管刺激群众想象力的因素是什么,采取的形式都是令人吃惊地鲜明形象。”呈现问题,改变世界,推动社会观念朝向有利于女性获得公平与自由的方向发展,卡特的神话重述工程出发点正在于此。

《焚舟纪》前言

y 撒尔曼·拉什迪

我最后一次造访安吉拉·卡特是她死前几周,当时她尽管病体相当疼痛,仍坚持打扮起来与我喝茶。她眼神闪亮,坐得直挺挺,侧着头像只鹦鹉,讽刺地撮起嘴唇,认真开始午茶时刻的重要正事:说和听最近的肮脏八卦,言词犀利恶毒,态度热烈。

她就是这样:有话直说,尖锐刺人——有一次,我结束了一段她并不赞同的感情,她打电话给我说:“好啦。从今以后你会更常听到我的消息。”——同时又有礼得足以克服致命病苦,来一场冒充斯文的正式下午茶。

死亡真的令安吉拉火大,但她有一项安慰。癌症来袭前不久,她才刚保了一笔“巨额”保险。想到保险公司没收几次费便得付出一大笔钱给她家的“男孩们”(丈夫马克,以及儿子亚历山大)她就非常愉快,并为之发出一人串黑色喜剧式的自鸣得意咏叹调,让听的人要不笑都很难。

她仔细计划了自己的丧礼,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朗读马维尔的诗作《一滴露水》。这令我很惊讶。我所认识的安吉拉·卡特是最满口粗话、毫无宗教情操、高高兴兴不信神的女人,然而她却要我在她葬礼上朗诵马维尔对不朽灵魂的沉思——“那滴露,那道光自永恒之日的清泉流淌”。这是否是最后一个超现实的玩笑,属于”感谢上帝,我到死都是无神论者”那一类,或者是对形上诗人马维尔充满象征的高蹈语言表示敬意,来自一位自身别具风味的语言也很高蹈、充满象征的作家?值得一提的是马维尔诗中并没出现任何神明,只有“全能的太阳”。也许总是散发光芒的安吉拉要我们,在最后,想像她消溶在那更大之光的“辉耀”中:艺术家变成了艺术的一部分。

然而,她这个作家太富个人色彩、风格太强烈,不可能轻易消溶:她既形式主义又夸张离谱,既异国奇艳又庶民通俗,既精致又粗鲁,既典雅又粗鄙,既是寓言家又是社会主义者,既紫又黑。她的长篇小说与众不同,从《新夏娃的激情》的跨性别华彩花腔到《明智的孩子》的歌舞厅康康舞无所不包;但我想,她最精彩的作品还是短篇小说。在长篇小说的篇幅中,那独特的卡特语调,那些抽鸦片者般沙哑、时有冷酷或喜剧杂音打岔的抑扬顿挫,那月长石与假钻石混合的绚丽与胡话,有时会让人读得筋疲力尽。在短篇小说中,她则可以光彩炫惑飞掠席卷,趁好就收。

新版《焚舟纪》

卡特几乎一出手的作品就有完整自我风格,她早期的短篇小说《一位非常、非常伟大的夫人居家教子》已经充满卡特式的母题。其中有对哥德风、华丽语言及高蹈文化的喜爱,但也有低俗的臭味——掉落的玫瑰花瓣声音听起来像鸽子放屁,父亲满身马粪味,而且大便之前“人人平等”;还有做为表演的自我:散发香水气息,颓废,慵懒,情欲,变态——很像她倒数第二部长篇小说《马戏团之夜》的女主角菲弗丝。

另一早期短篇《一则维多利亚时代寓言》,宣告了她对语言一切奥义的上瘾沉迷。这篇与众不同的文本半是不知所云半是《苍白火焰》[1],开棺挖掘出过去寡欢高地村庄——那种村庄,如她在《染血之室》的《狼人》中所说,“天气冷,人心冷”。这些卡特国度的村庄四周满是狼嗥,其中有许许多多的变形。

卡特的另一个国度是游乐场,那世界充满耍把戏变花招的表演者、催眠师、骗子、傀儡戏班主。《紫女士之爱》把她封闭的马戏世界又带到另一个中欧高山村庄,那里的人将自杀者视同吸血鬼(大蒜串,穿心木桩),还有真正的巫师在森林里“施行远古的兽性邪乱仪式”。一如卡特所有的游乐场作品,”丑怪才是正常”。强势的木偶”紫女士”是道德家的警告——她起初为娼,最后变成木偶,因为她”任凭色欲之线操控”。她是小木偶皮诺丘的女性、性感、致命改写版,跟《主人》里变成大猫的女人一样,都属于安吉拉·卡特如此偏爱的许许多多“贪求无餍”的黑暗(也包括浅色发肤)女士。在她第二本合集《染血之室》中,这些烈性女士继承了她的虚构世界。

《染血之室》是卡特的代表杰作,在这本书里,她高蹈、热烈的模式完美契合故事的需求。(若要看最佳的庶民低阶卡特,请读她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明智的孩子》;但尽管该作充满夸张谐趣和大量莎士比亚喜剧元素,她最可能流传久远的作品还是《染血之室》。)

与书同名的中篇作品,或者说序曲,以经典的大木偶戏[2]展开:天真无辜的新娘,结过好几次婚的百万富翁新郎,孤独兀立在消退海岸的城堡,一个藏有可怖秘密的房间。无助的女孩与文明的、颓废的、杀人的男人:这是卡特对“美女与野兽”此一主题的第一变奏,还加上一道女性主义的转折——童话故事中,美女为了救软弱的父亲而同意去见野兽,这里则是不屈不挠的母亲赶去拯救女儿。

这本合集里,卡特的神来之笔在于用美女与野兽的寓言做为性关系中无数渴望与危险的隐喻。有时美女较强,有时野兽较强。在《师先生的恋曲》,野兽的命得靠美女来救;而《老虎新娘》中的美女自己也将被情欲地转变为美丽动物:“他每舔一下便扯去一片皮肤,舔了又舔,人世生活的所有皮肤随之而去,剩下一层新生柔润的光亮兽毛。耳环变回水珠……我抖抖这身美丽毛皮,将水滴甩落”。仿佛她整个身体都被开苞,变成一样新的欲望工具,让她得以进入一个新的(“动物”的意思除了老虎也包括性灵)世界。然而《精灵王》中美女与野兽无法和解,这里没有疗愈,没有服从,只有报复。

此书还包括其他许多绝妙的古老故事:血与爱永远紧密相连,加强并贯穿每一篇作品。在《爱之宅的女主人》中,爱与血在吸血鬼身上合而为一:美女变成怪物,变成野兽。在《雪孩》中,我们来到童话故事的领域,有白雪,红血,黑鸟,还有一个又白又红又黑的女孩,依伯爵的愿望而生;但卡特的现代想像力知道,只要有伯爵就会有伯爵夫人,后者是不会容忍梦幻敌手的。两性战争也在女人之间进行。

小红帽的到来,使卡特对《格林童话》的精彩重新创造变得更加完整且完美。如今我们看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激进假设:外婆可能就是大野狼(《狼人》);或者同样令人震惊、同样激进的是,女孩(小红帽,美女)也很可能无关道德,跟大野狼/野兽一样野蛮,可能以自己具有猎食威力的性别和情欲狼性征服大野狼。这是《与狼为伴》的主题,而看过安吉拉·卡特与尼尔·乔登合作、串连了她好几篇狼作品的电影《与狼为伴》,让人更渴望看见她不曾写出的完整长篇狼小说。

《狼女爱丽斯》提供了最后一种变形。这里没有美女,只有两头野兽:吃人的公爵,还有被狼养大的女孩,她自以为是狼,成熟为女人之际受自己染血之室的神秘——也就是说,她的经血——吸引,从而获致自我了解的知识。除了血,她另一个了解自己的途径是让房屋看起来不亲近的镜子。

终于,壮阔的山脉也变得单调……他转过身,长久注视那座山。他在山里住了十四年,但从没这样看过它,以一个并未对此山熟悉得几乎像是自己一部分的人的眼光……他向山道别,看着它变成布景,变成某个乡野老故事的奇妙背景画片,故事说的是一个被狼奶大的小孩,或者,说的是被女人养大的狼。

在卡特最后一篇狼故事,即《黑色的维纳斯》的《彼得与狼》中,她告别了那山区国度,意味着,就像故事中的主角,她也已“大步向前,走进另一个不同的故事”。

这第三本合集中有篇妙想天开的幻想作品,对《仲夏夜之梦》做出沉思,早于(且优于)《明智的孩子》里的一段。在这篇小说中,卡特的异国风味语言发挥得淋漓尽致——这里有微风“甜蜜多汁如芒果,神话诗般爱抚着蔻拉曼德海岸,在那斑岩与青金石的印度沿海”。但一如往常,她深具讽刺意味的常识将故事一把拉回地面,不至于消散成一团细致轻烟。这座梦中林——“离雅典一点也不近……事实上……位于英格兰中部某地,可能靠近……布雷齐理”——潮湿又积水,小仙子都感冒了。而且,从故事发生的年代至今,这树林已被砍掉,腾出空间盖公路。卡特把《仲夏夜之梦》的树林与格林兄弟“那种死灵魔法黑暗森林”对比铺陈,使这莎士比亚主题的优雅赋格曲变得更加璀璨。最后她提醒我们,森林是个吓人的地方,迷失其中就会变成怪物和女巫的猎物。但在树林里,“你故意走岔路”,这里没有狼,树林“对恋人是友善的”。英国与欧洲童话的不同之处就此有了令人难忘的精确定义。

然而,《黑色维纳斯》及之后的《美国鬼魂与旧世界奇观》大多避开幻想世界,卡特的改写想像力转向真实,兴趣偏向描绘而非叙述。这两本后期合集中最佳的作品是人物描绘——波特莱尔的黑人情妇湘·杜瓦,艾德加·爱伦·坡,还有两篇莉兹·波登的故事,一篇讲的是远在她“拿斧头”之前的事,另一篇是案发当天的莉兹,那一天以缓慢、慵懒的步调描述得精确又仔细——热浪来袭时穿太多衣服会有什么后果,还有吃热过两次的鱼,两者都是原因的一部分。然而在这层超级写实的表面下,却有《染血之室》的回音,因为莉兹做出的是血腥举动,而她又正值经期。她的生命之血流出,死亡天使则在附近树上等候。(再一次,如同那些狼故事,这让人渴望更多,渴望我们读不到了的莉兹·波登长篇小说。)

波特莱尔,爱伦·坡,莎土比亚《仲夏夜之梦》,好莱坞,杂剧,童话故事:卡特把自己所受的影响明显摆出,因为她是这一切的解构者,破坏者。她将我们所知的事物拿来打破,然后用她自己那尖锐刺人又有礼的方式加以组合;她的字句既新又不新,一如我们自己的字句。灰姑娘在她手中换回了原先的名字“扫灰娘”,是一则母爱造成的可怕残害故事中被火灼伤的女主角;约翰·福特的《可惜她是娼妇》变成另一个很不一样的福特执导的电影;而杂剧人物的隐藏意义——或者该说隐藏本质——也被揭露。

像打蛋一样,她为我们打开一则旧故事,然后在里面找到新故事,我们想听的现在故事。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作家。卡特的高空钢索特技在一片过份讲究的沼泽上方进行,在一片堂皇与渺小的流沙上进行;无可否认的,她有时候会掉下来,偶尔冒出难以自圆其说的花里胡哨古怪发作,而就算最热爱她的读者也会承认,她的某些布丁用了太多的蛋。太多“奇诡”(eldritch)这类的词,太多男人“富可敌国”,太多斑岩和青金石,可能会让某类纯粹主义者为之不满。但奇迹在于她的特技有多常成功,多常踮脚转圈而不摔倒,或者同时抛接好几个球而不漏掉任何一个。

有些不求甚解的人指控她“政治正确”,但她是最富个人色彩、最独立、最别具特色的作家;生前她被许多人斥为小众崇拜的边缘人物,只是一朵异国风情的温室花朵,但她如今已成为英国大学中最广受研究的当代作家——这项征服主流的胜利一定会让她高兴。

她还没有写完。就像伊塔罗·卡尔维诺,像布鲁斯·查特温,像雷蒙·卡佛,她死在创作力正旺盛的时刻。对作家而言,这是最残酷的死亡:可说是一句话才讲到一半。这本全集里的作品正显示我们的损失有多大。但这些作品也是我们的宝藏,值得品尝与囤积。

据称雷蒙·卡佛死前(他也是因肺癌过世)对妻子说:“现在我们在那里了。我们在文学里了。”卡佛的个性再谦逊不过,但说这话的是一个知道——且一再被人告知——自己作品价值的人。安吉拉生前,她独特作品的价值没有受到那么多肯定,但她,现在也在那里了,在文学里,是永恒之日清泉的一道光。

《焚舟纪》读后感(四):安吉拉的复仇

论起二十世纪英国文坛最特立独行最具影响力的人物,当属安吉拉·卡特。卡特1940年生于伦敦,正值纳粹大轰炸期间,因此年幼的她被送去约克郡外婆家躲避战火。外婆是个擅讲故事的人。小安吉拉听到外婆边讲边演小红帽被大灰狼吞下肚的情节便会兴奋地尖叫,要求再来一遍。多年以后,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小众作家卡特正是凭借一本重述那些外婆讲过的故事的短篇作品集《染血之室》开始在文坛崛起,一路进击。时至今日, “神话重述工程”早已令她蜚声世界并改变着世界,成为文学史和文化史意义上的女巨人。

当然并非简单的重述。安吉拉的叙事有着非同寻常的出发点。她的伟大之处在于,她不仅是个文学天才,同时还是精神分析学家、人类文化史研究者和社会进步的推动者,她不仅是一个女性,还有着敢于叛逆不妥协的求真者个性。从知识分子、文学天才和身体力行的女性主义者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的写作中诞生出来的“神话重述工程”绝非可以被简单归类的成人童话选编,而是视野和洞见、智性和美感相辅相成到达难以超越的高度,极具文学、文化和大众传播价值的超级文本。惟其如此,才能在与数千年来父权社会的神话传奇宗教文学等文化体系的抗衡中获得存在感,发出女性的、清晰的、可信的声音,才能以新世界的代码改写出父权文明的替代文本。卡特曾在访谈中提到自己是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学家的读者,研究过大量的梦境,熟悉其中的映射、置换和变形的机制。通过精神分析学的透视视角,卡特发现,神话、宗教和文学经典作为意识形态产品都包含着几千年来父权社会的无意识沉淀,使用着父权驱动和代码。任何艺术在无意识层面上都是蕴含政治动能的。神话,存在于错误的宇宙里,对具体的痛苦处境进行着模糊化处理。在英语里,神话同时也解作迷思。卡特凭借精神分析学洞悉了父权社会最核心的迷思,关于性别、性与爱的迷思。宗教故事也一样,在暗中塑造和制约着人们心理和观念的结构,使得这些迷思代代因袭和沉积,成为一个无所不在难以逃逸的传统。卡特的神话重述工程,正是选择神话、传奇、文学经典和宗教故事作为素材,用精神分析学原理将这些全人类都耳熟能详的文化遗产加以透视和拆解,在旧世界的意识原件中植入女性主义观点,重装新世界的经典文本和话语系统,旨在破除迷思,推动社会观念的进步。她的短篇小说全集《焚舟纪》是这个神话重述工程的主要载体。在全书收录的四十二个短篇里,惊才绝艳的文字和奇情耸动的故事铺展如同盛大的幻术,演绎着对于父权文化的四十二重“盗梦空间”。

新版《焚舟纪》

《萨德式女人》:卡特的女性主义宣言

那么父权社会的核心迷思到底是什么?1978年,卡特出版了论文集《萨德式女人》,系统阐述她的女性主义观点,引起轩然大波。当时,色情文化被女性主义者视作对女性的物化而大加排斥,卡特却选择色情程度最高最令人咂舌的性虐狂萨德的文本作为分析对象,肯定了他对于女性主义的价值,争议自然在所难免。卡特对于萨德的分析得到了福柯等学者的佐证。时至今日,她的女性主义观点在小说作品中的戏剧化移植也大获成功,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有评论称她至少改变了好莱坞十分之一产业的形貌,此言非虚。新版《美女与野兽》不仅从情节和细节上表达着对卡特的致意,甚至片中女巫的扮演者正是纪录片《安吉拉•卡特》中卡特的扮演者。时代的进步得益于少数持有真知灼见者的勇敢和坚持。在卡特看来,“萨德文本对于性自由的关注对于女性具有特别意义,因为他拒绝将女性的性价值唯独与生育关联。即便在今天,也和他所在的十八世纪一样,仍然存在把女性仅仅视为生育工具的问题。”卡特又分析了基督教文化中的人物形象。上帝是一个至高无上喜怒无常的形象;圣母无性受孕诞下耶稣,圣母形象的性压抑意味不言而喻。她的价值仅仅在于提供了让耶稣来到人世的肉身。上帝和圣母作为两性在想象界的投影,反映出父权社会中两性关系的实质并非平等,而是上下、主仆,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式的二元对立关系。父权社会禁锢和贬损女性主体的法宝是性禁忌。性仿佛不是人的天性和表达爱的人间关系,而是独立于人性之外的一种存在,是禁果,罪孽,导致人类从伊甸园被逐的堕落行为。而男性进入女性的跪姿也被与向神忏悔的姿势关联。无论性放纵还是性禁忌都是对性的强调,性先于爱是男性欲望使然,是父权社会的逻辑。父权体制拘束下的典型男性主体,欲望和行动上实践着性放纵,却又从观念和决断上服从性禁忌,形成了一种普遍的人格割裂和扭曲现象,从根本上否定了建立在平等和相互尊重基础上的完整和灵肉相洽的爱。父权社会对于女性美德规训的核心是性无知,也就是纯洁,顺服,将性视为脏,罪,耻而弃绝自己的性价值。相对于此,最激进最彻底的女性主义观点是:爱先于性,任何表达爱的性都不应该成为禁忌。因此反对性禁忌和荡妇羞辱话语成为当前女性主义的首要策略。事实上,基督教在传播和确立秩序的历史过程中,也发起过猎巫运动等对于女性反抗的镇压和暴力收编,制造出仅仅作为生育工具存在的家中天使的女性群体。从这个意义上,名为安吉拉的作家卡特却被称之为伟大的文学女巫,她的盗梦空间般的写作可谓是对于父权压抑的某种复仇,而写出了堪称“女性主义的四十二章经”的《焚舟纪》的她被拉什迪、麦克尤恩、阿特伍德、石黑一雄等一众大作家用戴为一代文学教母,也是恰如其分。女巫其实人如其名,是新时代的天使。出现在企鹅版《焚舟纪》的封面正中央的卡特的肖像,一头卷发神似女妖美杜莎,仿佛也恰巧构成一种细小的象征。在指出萨德文本通过情节设置将生育功能从女性价值上剥离开来,否认生育功能为女性唯一性价值之后,卡特又分析了萨德小说里的贞女和荡妇两类女性形象。贞女形象的代表是姐姐朱斯汀,她刻意忽略自己的美貌,面对强徒时企图以高尚的道理感化之,结果只能是屡遭强暴和虐待。荡妇形象的代表是妹妹朱丽叶,一个善于利用男性弱点来达成自己目的放荡女性,最后却名利双收,晋身显贵。在卡特看来,朱斯汀以其天真、诚实和对性的无知成为父权社会的完美受害者,而朱丽叶却有着清醒的性意识,并通过各种僭越父权女德的行径而大获成功,两类女性的不同结局蕴含了萨德对于父权秩序的潜在否认。但朱丽叶的成功是因为洞悉了父权的奥秘成为了父权的同谋,其中包含了对自身人性的否定。理想的女性主体应该是这两类女性的综合,也就是说,既要像朱丽叶那样敢于跨越父权禁区,看到女性发展的方向,又要像朱斯汀那样有所坚持,不至于在性放纵中迷失自我。卡特的女性主义观点概括起来主要是:反对性禁忌,女性不应该忽略自身性魅力,而是应该彰显和利用之,以建立女性主体和谋求发展。理想女性主体是荡妇和母亲的综合体。父权社会的制度将女性分裂为两个敌对的阵营:无知者和同谋者。女性应该建立起姐妹式的结盟关系来改造生存环境。也就是说,她反对现行婚姻制度。在个人生活中,她也践行了这一点。卡特早年因为叛逆父母放弃了上牛津的机会,早早地嫁给了大她很多的化学教师卡特,做了一段时间的家中天使后便利用毛姆奖的奖金逃离婚姻至日本,在极端父权文化情境的刺激下成为一个激进的女性主义者。她与后来的恋人马克一见钟情同居多年育有一子,直至她去世之前才结婚,或许只是为了法律上的方便。

《染血之室》:一次对于婚姻制度的盗梦之旅

卡特的多年好友拉什迪也许是最了解她价值的同行。他在推荐她时是那么不遗余力:“我重复,安吉拉•卡特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许多同行和迷恋她的读者都明白她的珍稀之处,是这个星球上真正绝无仅有的存在。她应当被安放在我们时代的文学之中央,正中央。她最精彩的作品是她的短篇小说集。”在他看来,卡特短篇的巅峰之作,是《染血之室》,可以令其不朽。仔细阅读之后,确实如此,卡特在这个短篇里的女性主义观点和反叛姿态表达得最为完整和激进,几乎每个人物每一个细节都有着神谕和佛典般的丰富文化指涉和象征意义,构成对于婚姻制度在宗教、神话和民间传说多个层面上的庖丁解牛和盗梦之旅。早期评论多认为《染血之室》是对于蓝胡子杀妻的戏仿。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层面,民间传说的层面。蓝胡子每娶一个妻子便杀死她藏尸壁橱。最后一个妻子在被杀之前,因为哥哥的出现而获得解救幸免于难。壁橱里的骷髅大白于天下。这个故事被选中,是因其对于父权社会男性主体欲望特征、心理构架和婚姻制度暴力症结的普遍象征意义。小说开篇,少女在火车卧铺无法成眠,“狂跳的心像在模仿引擎那些巨大活塞,不停推动着这列火车穿过夜色,离开巴黎,离开少女时代,离开我母亲那封闭又安静的白色公寓,前往无从猜测的婚姻国度。”这里的婚姻国度既是由现实元素构成,又是观念和想象界意义上的,所以去往它的列车是由狂跳的心推动。最后到达的目的地,婚姻国度的具象,侯爵的居所,是一座海中孤岛,被胞衣般的海水环绕,仅剩一条脐带般的堤道与陆地相连。居所指示着居民退化到婴儿态的暴力人格。婴儿因其脆弱无助在愤怒的想象界构筑了至高无上的自我和环绕它的险恶世界。早期的人类群体在恶劣环境面前也如婴儿般弱小,但诞生于此时的宗教仍在塑造着我们社会中的个体人格。每一个典型的男性主体中都存在上帝的影子,追求优越感,将自我的价值建立在他人的牺牲之上,快乐源自他人的痛苦。正如《圣经》和基督教确立之初无数圣徒的殉道故事所显示。卡特对于父权社会人间关系的本质分析就像鲁迅一样一针见血:人吃人。国王、法律和刽子手组成了父权体制的威权系统。每一个机械地认同于体制的男性主体都是刽子手,同时也是以自身人性为代价的受害者。同样的暴力结构也延展到婚姻形态中。剥离了爱与尊重的婚姻关系,是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之间吃与被吃的关系。男性并不希望看到女性获得性快感,因为分享意味着被剥夺。因此对应上帝这个暴虐的男性主体设置了一个纯洁被动,仅作为耶稣诞生通道的圣母。相应地,民间故事和传说中的女性也总是一个纯洁幼弱在百合花从中簌簌发抖等待有力有害的男性来分派命运的女性形象,染血之室的叙述者给人的第一印象也正是如此。将弱者视为肉吞吃和消化,是最彻底和直接的剥削方式。少女瞥见“他在镀金镜子中注视我,评估的眼神像行家检视马匹,甚至像家庭主妇检视市场肉摊上的货色。先前我从不曾见过—或者说从不曾承认—他那种眼神,那种纯粹肉欲的贪婪,透过架在左眼的单片眼镜显得更加奇异。”既然只是肉,那么被消化完之后就需要不断供给。因此男性浪荡子们在无法满足的欲望模式中不停地追逐和收集女人。蓝胡子装满骷髅的壁橱成为婚姻形态在集体无意识领域的象征性再现。 “爱的举动与施行酷刑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我丈夫最喜欢的诗人如是说。位于侯爵谋杀城堡里的染血之室则是对这暴力秘密的有意揭示。对照田晓菲分析绣像本《金瓶梅》中的武松杀嫂,以复仇为名的暴力背后是难以启齿的欲望。卡特的表达更激进和直白。杀戮是欲望的暴力释放,是性的反命题。在旧世界的婚姻关系中,妻子被当成生育工具娶进家门,生育成为抹杀女性主体的一柄利刃。故事末尾,侯爵要将少女斩首,这里的斩杀同时是现实和象征意义上的,本质都是对于弱者的牺牲。“手中是他曾祖父当年举枪自尽前呈给那名小下士以示对共和国投降的礼剑。那把出鞘的剑沉重,致命,灰如那个十一月早晨,尖锐如分娩生产。”成为母亲后的妻子,并非作为女性主体存在,而是进入权力结构,成为父权的同谋,是傀儡和假扮的女人。老鸨,是《萨德式女人》中经常出现的一个词,朱丽叶就是一个老鸨,和男性浪荡子一样无情地迫害着其他众多的女性,就像在无爱的婚姻形态中,许多妻子忍受、纵容甚至帮助丈夫不断地对其他女性始乱终弃玩弄切割。婚姻成为残酷的战争,婚姻制度成为一种暴力法则。而在侯爵残杀和藏匿前三任妻子的密室中,少女手中的钥匙不慎掉落在地,沾染的血迹怎么也洗刷不掉,并且印到了她的额头成为一颗血渍红心。红心历来是真爱的象征,血渍揭示了婚姻制度真爱唯一的暴力秘密。真爱唯一等于暴力排它。“无论多厚的油彩、多白的粉,都无法掩盖我前额那红色印记。我庆幸他看不见它,如此可稍减我的羞愧。”分析到这里,看似费解的故事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无需更多的解释。故事的结尾,勇武的母亲策马赶到,救下了就要人头落地的女儿,用现代武器手枪射杀了侯爵。母女和盲眼调琴师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个情节安排中蕴含了卡特对于新世界社会细胞形态的设想。盲眼意味着阉割,调琴师因此代表俄底浦斯一样忏悔着,对自己的伤害力有觉知的新男性形象。盲眼在这里反喻新知。“我相信母亲跟我一样,都很爱尚伊夫”这句话象征着女性的结盟。当代男性作家的文本里就有母女爱上同一个男人并且为爱反目的情节设置,有什么比母女的相互包容和结盟更能代表女性的结盟?侯爵是父权社会典型男性主体浪荡子的代表。对他的描写时而指向野兽,时而关联上帝和宙斯,处处显示出对人神兽三位一体的隐喻。他的头发像狮鬃,脚步轻得听不到,像大型猫科动物。身上散发着雄性动物的皮革气味。但他同时又是强大而暴虐的神,挽着他的手从剧院出来时,人群像红海一样在我们面前分开。他交给我的打开密室的钥匙,就像潘多拉的魔盒折磨着无知少女的好奇心。“这把钥匙通往不可想象的国度。”他说。他的声音低沉,带有某种教堂大琴的音色,弹奏时仿佛与上帝交流。他要她受死时,说的是:“我的琶音处女,准备殉教吧。”“将是什么形式?”我说。“斩首。”他低语,声调几乎是淫荡的。最终,人性在神兽两端的撕扯和扭曲中,丧失殆尽,变成了文化和体制的机械。有着收集和斩杀妻子癖好的侯爵手持利剑向我母亲冲来,他是这样被描述的:我丈夫呆立如石,仿佛她是蛇发女妖,他的剑还举在头上,就像游乐场那种机械装置的玻璃箱里静止不动的蓝胡子场景。然后,仿佛有个好奇的孩子投进一枚生丁,让机械动作起来。留胡子的沉重人形大声咆哮,愤怒嘶吼,挥舞那把高贵礼剑仿佛事关生死与荣耀,朝我们三人冲来。故事的叙述者,少女“我”则在多处被与夏娃、潘多拉等神话和宗教故事中的无知女性形象关联。母亲,反而是一个激进而叛逆的女性形象,被与蛇发女妖美杜莎、复仇女神等在父权神话中被歪曲的女性形象关联。或许,卡特也想表达的是,改变世界需要拿出母亲保护女儿时对爱的直觉的坚信和无比的勇气吧。

旧版《焚舟纪》同样精美

其他故事:卡特对于女性主义观点的分组演绎

除去《染血之室》,《焚舟纪》中的每一篇也都是含义丰富,动能强劲的女性主义寓言式文本,值得细细品读。例如在另一篇即将刊发在《上海文化》的长评里,我分析了《刽子手的美丽女儿》、《紫女士之爱》和《大屠杀圣母》,这三个篇目清楚地显示出了卡特女性主义思想的缘起、发生和发展过程。《刽子手的女儿》中,刽子手将与女儿乱伦的亲生儿子在法场斩首的仪式,是一场人类意识之中关于欲望禁忌、人格分裂和暴力起源的仪式化表演,是关于人性真相的终极寓言。高地异邦是伊甸园之后的娑婆人间。卡特看到了问题所在。《紫女士之爱》作为一个以日本文化为背景的故事,再现了一个女性主义的卡特在日本文化情境中的醒来。复活过来并焚毁了亚洲教授帐篷和干枯躯壳的紫女士代表着一个女性主体的诞生和跨出的第一步。《大屠杀圣母》中,卡特解构了基督教的童贞圣母传说,在以印第安文明为代表的母系氏族文化情境中建构起一个女性主义意义上的理想女性主体:红人圣母。又例如,在《厨房的孩子》中,卡特讲述了一个极为肥硕热爱美食的快乐乡间厨娘与她的贵族主人之间曲折的爱情传奇,是对于传统跨阶级爱情传奇中的苍白幼弱只有她能套上水晶鞋的刻板女主形象的反讽。而在《穿靴猫》中,一只会说人话,与主人心有灵犀的猫帮助坠入爱河的一对“奸夫淫妇”有情人终成眷属。婚姻道德算什么?猫眼里真爱至上。这就是卡特,从不因为害怕指责而以无用的美德装饰自己,从不自我割裂和扭曲,反对牺牲和献祭。她喜欢被称作女巫,她是抗衡父权文化的亚马逊女战士,她有的是智慧、魔法和勇气。她追求的是自由和公平,是一个消弭了暴力的更美好的世界。她是天使。

文中楷体字分别引自《萨德式女人》和《焚舟纪》

2019/5/12

本文首发《新京报》2019年8月3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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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舟纪》读后感(五):重读《焚舟纪》,发现一个女性主义的天使

父权社会的婚姻制度让女人分裂成敌对的阵营,始乱终弃是婚姻制度规定男性必须施行的暴力。以道德和人设为名的情感暴力制造了层出不穷的阴暗扭曲洒满狗血的社会景观。和平年代,这丑陋而残酷的战争无时无刻不在社会的细胞内外发生,导致丛生社会问题的暴力症结怎样才能被解开?

时隔八年重做《焚舟纪》,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再版自己做过的书,得益于和母校出版社长期而良好的合作关系。然而我又感觉书有自己的意志让人们不知觉中听命于它的安排。来到时代和个人生活的这个阶段,这样一本书的重现显得得格外及时和必要,在诸多社会问题困扰女性经验,女性主义话题被频繁讨论的社会情境下,它能提供安慰与启示。

初读时我和很多人一样,阅读的兴奋点在于惊才绝艳的文字和奇情耸动的故事铺展如同盛大的幻术,虽然也在介绍文字中使用了女性主义等学术化的字眼,其实对此并没有太多感触和深究。

重读是重新发现的过程。出于对精神分析学的兴趣,我在仔细阅读每一篇目时也在分析敲定故事的内在驱动和意象系统,而这几年的自身遭际与见闻又让我对她以这样隐性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很多观点深为认同。在查阅周边资料并读过了她早期那篇著名的女性主义檄文《萨德式女人》之后,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并为之激动:同样的观点我在表达给现实中的某些人时只会被嗤之以鼻视为奇葩,现在我却在书里发现了一个如此强大的精神同道。

文化传统让我们的读者从不缺乏对文学性和文字之美的体认。我们的女性主义却亟需理与智的引导。必须承认初版时我读的还是太浅,几乎忽略了她作品内在的政治动能。仅仅把她看做是一个想象力和表现力惊人的奇幻小说作者是严重的简化和遗漏。现在她更重要是一个精神分析学家,人类文化史研究者和社会进步的推动者。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文学天才和身体力行的女性主义者的三位一体。无论对哪一面的忽略都是对她作品价值的贬损。

所以,卡特在我个人的阅读史上也经历了一个类似她在本土文坛一样的接受过程。或许因为过于炫目的才华,惊世骇俗先于时代的观点和不妥协的态度延迟了英国主流文学界对她的承认。在现实主义主导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坛,她的幻想题材创作被认为无足轻重。而她的大半生都在只有同行和少量读者热爱而被大众忽略的半隐身状态中度过,过着普通工薪阶层般的接地气生活,甚至使出过自己掏钱买回滞销作品来挽回面子的无奈招数;也发生过作为布克奖评委出席颁奖会时主持人却不认得她的尴尬小事。

她的时代在她肉身早逝之后到来,可谓命运安排的破釜焚舟,如果赢得不朽声名是一场战斗的话。如今她被拉什迪、阿特伍德、石黑一雄等一众大作家视为一代文学教母,甫开先河便已臻巅峰,经典作品接受着最密集的学院关注和论文阐释。文坛以外,她的“神话重塑工程”改变了相当一部分好莱坞电影产业的形貌,而她的女性主义观点通过作品和其他艺术形式的改编仍在不断扩大和积累影响,改变着世界。

不知道《焚舟纪》这个身后集的取名者的确切意指,但焚舟这样表达孤注之勇的词汇确实很适合一个恃才放旷不妥协的卡特,适合她机智、决然、全面地突破边界,改换父权神话的驱动,为寻求女性的公平与自由而造梦的创作,尤其是短篇小说的创作。

《焚舟纪》在国内初版时,马凌、文泽尔和包慧怡等饱学之士都纷纷撰文进行全面介绍和推荐。我现在想做的是择其一面,也就是我先前忽略如今却感触尤深的那一面,结合对具体篇目的文本分析和文论观点进行解析,期待更多读者也能从精神分析学的视角透视到奇幻故事华美羽衣下隐现的精绝骨架,幻术会因之更加神奇和逼真,映照现实,令人如彻如悟,梦或成真。

卡特曾说作为女性主义者她不可能就那么走到街上去喊出观点,她需要故事的载体来表达。她的每一个读者都是表达的接力者,是文学幻术改变世界的参与者。这就是卡特创作的女性主义出发点。

是故事,而不是小说

在《烟火》的后记中,安吉拉·卡特强调自己写的是故事,不是短篇小说,来区别于当时英国文坛流行的现实主义写作。

“短篇叙事有限的篇幅使其意义浓缩。符号与意思可以融成一体,这点在长篇叙事的众多模糊暧昧中是无法达成的。我发现,尽管表面的花样始终令我着迷,但我与其说是探索这些表面,不如说是从中做出抽象思考,因此,我写的,是故事。就形式而言,故事跟短篇小说不同之处在于,故事并不假装模仿人生。故事不像短篇小说记录日常经验,而是以日常经验背后地底衍生的意象组成系统,藉之诠释日常经验,因此故事不会让读者误以为自己了解日常经验。”

区分安吉拉·卡特关于故事与小说的概念是理解她写作出发点的关键。何谓故事?对她来说,神话、民间传说、格林童话,以其怪诞,超现实,与梦境同构的叙事包含了大量人性真相和经验真实,未受知识和文明话语的禁制和改造,是故事。在童话当中,英国上层阶级的儿童睡前故事,因为模拟的是谨守文明规训的日常行为,就不属于故事的范畴。而取名中包含星期六早晨,或以去超市购买鳕鱼为起始句的那一类,以日常生活的表面为模拟对象的小说,就是相对故事而言的小说。

故事处理的对象,是个体和群体在欲望和观念层面的存在,是日常经验背后地底衍生的意象。是肉身之外的另一个我,和我们。是一个怪影幢幢,魑魅魍魉的世界。因而“风格倾向于华丽而不自然,并违背人类向来希冀相信字词为真的欲望。故事中唯一的幽默是黑色幽默。它只有一个道德功能—使人不安。”因此故事,包括早期的神话、民间传说不能简单地被归类为幻想小说。因为它描写的对象是或许更真实的我和更深层的我们,而描写的目的,是要向下超越表象,并反过来诠释之。

这样的领域由现代精神分析学发现和逐步界定着。卡特在访谈中提到自己是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学家的信徒,研究过大量的梦境,熟悉其中的投射、变形和置换的机制。她以此来解析神话、童话和民间传说,找出其中的人性构成,以及欲望和困境的再现形式。她发现,所有的故事都包含政治动能。所有父权社会形成的神话和故事,都承载着父权社会的集体无意识沉淀。而她要在旧故事的基础上撰写一个新的故事,保留基本的人性元素和人格化形象,但故事要脱胎换骨,改父权驱动为女性欲望的驱动。绕过意识建立女性主义话语的无意识驱动,以故事为载体传达出去。

正如她在给罗伯特·库佛的信中所写:“我真的相信,一部虚构作品若能对于自己乃是与所谓现实截然不同的人类经验形式这一点有绝对的自知(就是说,它不是记录事件的日志),就真的能帮助改变现实。”

《刽子手的美丽女儿》:一则关于人性真相的终极寓言

我们可以以《烟火》中的第一篇《刽子手的美丽女儿》为例来分析卡特蕴含精神分析学原理和女性主义动能的神话重塑写作。

表面上,卡特以超凡的氛围渲染和情境描摹力讲述了一个以乱伦和暴力惩戒为主题的故事。在一个天昏地暗的高地异邦,乡间法场上,半边黑面具遮脸的刽子手将与女儿乱伦的亲生儿子斩首示众。刽子手的面具从不摘下,即便在他与女儿行乱伦之事时。这个国家的国王,一个号称无所不能实际却动弹不得的存在,从登基之日起便倒悬在房顶下被铁链锁定。而民众,是一群堪称疾病博物馆的肮脏污秽懵懂无知却充满恶意的乌合之众。国家的起源,则是因为族群的乱伦倾向而被放逐至这群山之中的荒寒之地。

故事的奇怪设定和骇人情节迫使我们去思考作者的表达意图和这些“象形符号仪式表演”的真实指向。正如在神话和童话之中,太阳月亮山川都可以被人格化,而希腊诸神其实是人类社会各种观念和价值系统的人格化再现。卡特在此也运用了同样的手法为抽象事物赋形。“来到这里,已是深入高地。”高地之邦也许是位于人类头脑之中的意识之邦。“一股抑扬顿挫不成调、近乎音乐的凄怆声响,出自无师自通的乐团之手……新铺的干燥木屑在我们脚下低语滑移,底下是多年来层层累积、踩踏坚实的木屑,处处沾染血迹凝结成块,时日久远的血迹已是铁锈的色彩和质感。”无师自通的法场乐队和低语滑移,层层累积的木屑是否让你想起了荣格关于集体无意识的分层描述?代表并受制于体制,动弹不得的国王,就是人格面具,超我,或者流行语中的人设吧。而那个半边脸为黑色面具,半边脸仿佛自己屠宰的肉品的刽子手,就是欲望禁忌下分裂又扭曲的人格,自我,的具象。美丽的女儿是欲望对象。儿子,是被惩戒的那一部分我,本我。而斩首代表阉割。疾病博物馆是什么,想想每天微博热搜上的大瓜小瓜,大杯具小杯具吧,人间疾苦不堪数。乱伦,禁忌欲望的极端形式,指代一切禁忌欲望,就像佛经里用舍身饲虎的极端例子来指向一切利他行为,促使人们在不可思议中去思议行为的本质。因此这则看似阴森诡异的哥特故事,实际上是一场人类意识之中关于欲望禁忌、人格分裂和暴力起源的仪式化表演。 是一则关于人性真相的终极寓言。高地异邦是伊甸园之后的娑婆人间。卡特不仅描述了症结,也指明了出路。在关于国王的可笑描述,关于法场、刽子手的可怕描述,关于愚昧民众和疾病博物馆的黯淡描述组成一派昏黄混沌中,关于儿子和女儿的描述是唯一的明媚淡彩。故事的结尾,女儿在缝纫机里发现了一条蛇。缝纫机是连接和构筑的工具,而蛇是智慧和启蒙的隐喻。在女儿的梦中,“尽管她不知道脚踏车是什么,哥哥仍踩着脚踏车在她不宁的梦境里绕圈圈。”旋转的物体,木马,车轮,在卡特的小说里都代表着在另一个宇宙里被树立和运转起来的新秩序。

到这里,卡特反对父权社会文化体制中扭曲人性的性压抑,推进性观念解放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父权社会将女性视为私产。禁锢和贬损女性主体的一大法宝就是荡妇羞辱。但是对女性的压抑也反制了男性自身。性仿佛不是人的天性与表达爱的人间关系,而是一种独立于人性之外的罪孽,导致人类从伊甸园被逐的堕落行径。性交过程里男性进入女性的跪姿在基督教文化里也被与向神忏悔的姿势关联。

卡特倡导的性观念解放并非鼓励纵欲。而是传统规训让女性将性等同于脏,罪,耻,抹杀女性性意识,使得生育成为女性仅存的核心价值,贬损了女性主体价值。性观念解放是对这一父权文化结构的意识形态上的反动。

新版《焚舟纪》,装帧设计:丁威静

《萨德式女人》:卡特的女性主义宣言

在她早期文集《萨德式女人》中,卡特以精神分析学方法剖析萨德小说,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女性主义观点。萨德,这个名字与性虐固定关联,作品遭禁本人入狱的十八世纪法国贵族的色情文本在精神分析学的透视下显示出别样色彩。卡特指出,在萨德文本的情节设置中,生育功能被剥离开来,不再是女性的唯一价值。她分析了萨德作品中贞女与荡妇两类女性形象。贞女形象的代表是姐姐朱斯汀,一个贞洁美貌的姑娘,她刻意忽略自己的美貌,否认欲望。面对强徒时企图用高尚的道理来感化之,结果只能是屡遭强暴和虐待。荡妇形象的代表是妹妹朱丽叶,一个善于利用男性弱点来达成自己目的放荡女性,最后却名利双收,晋身显贵。在卡特看来,朱斯汀恪守父权文化体制规定的各种女性美德,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因其天真诚实和性无知扮演着完美的受害者。而朱丽叶有着清楚的性意识并加以利用,并通过各种藐视父权道德的行径成为一个强大的个体。但她的成功是因为洞悉了权力的奥秘,成为了父权的同谋,其中蕴含了对自身的否定。两类女性的不同结局蕴含了萨德对于父权秩序和道德的批判和僭越,成就了作品的女性主义先机。

卡特的女性主义观点主要包括:支持女性性观念解放,女性不应抹杀和忽略自身性魅力,而是应该彰显和利用之,以建立女性主体和谋求发展。理想女性应该是荡妇和母亲的综合体。也就是说,既要像朱丽叶那样敢于僭越边界,又要像朱斯汀那样有所坚持。女性解放的核心在于打破两性的二元对立,争取爱与被爱的权利。她认为父权社会的制度将女性离间成两个敌对的阵营:无知者和同谋者。女性应该建立起姐妹式的结盟关系来对抗父权,简言之,她反对现行婚姻制度。她激进的女性主义观点的直接表达在文章发表之初遭遇了争议。但这些观点也被巧妙地移植在短篇作品中,时至今日已大获成功。《焚舟纪》作为她的短篇全集涵盖并一再地演绎了她全部观点,她的神话重塑工程同时也是女性主义造梦工程。

性观念解放和解构荡妇羞辱话语的必要性已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共识。MT运动就包含了对社会话语中性禁忌的一定程度上的突破。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个文学上的例子。去年颇受关注的台湾女作家林奕含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性禁忌使得年幼女性在陷入与年长男性扭曲情感关系时无法发声求助,同时早已被内化的罪感和羞耻也让她长期承受着精神分裂的折磨。而这位男性在不断剥削侵害女性的过程中发出了“性禁忌真是太方便了”的感慨。令人痛惜的是,林奕含在作品发表后不久就自杀离世,小说故事正是作者对本人遭遇的摹写。

林奕含的遭遇绝非罕见个例。社会结构性矛盾让婚姻制度的不合理性越来越凸显,始乱终弃的渣男几乎成为一种女性普遍经验。林奕含有勇气选择分享自己黑暗和痛楚的经验,并且在表达和思考上显示了惊人的文学才华和坦诚,是一位可叹可佩的女性。所以当看到有人发表诸如“她真的能把脏的东西写得很脏。娼妓。”之类的读后感时,我真的很遗憾。充满荡妇羞辱意味的字句,内化而不自觉的蒙昧暴力,出自同样身为女性的个体之口,社会文化语境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

在中国,倡导性观念解放,推动社会进步的文学力量的一个令人尊敬的范例是冯唐老师。多年来他一直致力于创作干净小黄书的事业,与卡特的神话重塑工程可谓异曲同工。虽然偶尔也会因坦率和激进被指认为过于直男倾向,而他也调侃地自称为油腻老祖,但大体上和事实上冯唐以其作品证明了人格健全理性自律的男性主体也可以是女性主义的天使。观念解放是全社会的,女性的解放也意味着男性自身的解放。

《焚舟纪》内封,随书附赠2020年日历一封

《紫女士之爱》,一个女性主体的诞生

卡特激进的女性主义观点形成于旅居日本时期。1969年获得毛姆奖后,年轻的卡特用奖金做了一次逃离婚姻的远途旅行。(卡特未上大学便早婚,第一任丈夫化学教师卡特年长她许多,偶尔作为父权原型出现在她的小说里。关于他们故事的后续,卡特说,谁都看得出来我前夫和新妻子在一起快活多了。卡特与后来的恋人马克一见钟情同居多年并育有一子,在她逝世前一年才结婚,或许仅仅是为了法律方面的方便。)

在东京,卡特邂逅了新爱情,一个与她面貌相像的日本人,以及日本文化。她当过酒吧女招待,被粗鲁浮浪的客人摸过大腿,感到日本是一个父权文化的极端例子,但事情又不止于此。在极端的父权文化导致的极端压抑中却诞生了“最激情的偶戏,以形式化的风格模仿殉情,因为这里没有‘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种简易公式”。卡特对跨性别表演的歌舞伎发生了兴趣。在异域文化情境下与一个男版卡特短暂相逢又分离之后,她开始思考何为女性。 在《烟火》的后记中,卡特写道:“因此我动笔写故事。当时我住在日本,1972年返回英国,发现自己置身一个新的国家。那感觉像是醒来,极其突兀地醒来。”

《紫女士之爱》是她最早的短篇之一。取名紫女士(《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的英译名),故事的日本文化内涵可想而知。故事讲的是偶人紫女士得到主人深情一吻,活了过来,吸干主人的生命精华,变成倾国倾城的美人,去往妓院混世界了。虽然兼容了睡美人、吸血鬼和木偶皮诺曹等故事元素,这个精致又诡异的短篇主要还是对睡美人故事的改装,以“月长石与假钻石混合的绚丽和胡话”(拉什迪语)微妙而详尽地再现了一个女性主义的卡特在日本文化情境中的“醒来”。

故事的设定相当令人不安。提线偶人紫女士在傀儡戏班主“亚洲教授”的操纵下,风华绝代,一举一动都体现了“情欲的精髓”,“性欲的三角几何”。他们跟随马戏团在世界各地辗转,日复一日地出演一出名为“恬不知耻的东方维纳斯紫女士之声名狼藉风流韵事”的戏码。紫女士在戏中的放荡行径,简直是lady-killer的夸张女性翻版:

在声名最盛的巅峰岁月,她心血来潮一个念头就足以让年轻男子荡尽家产,而没血没泪的她一旦榨干了对方的财富、希望和梦想,便将他抛弃,或者也可能把他锁在衣橱里(有没有想到蓝胡子?)……她冷硬,不是供欲望恣意摆布的可塑材料;她不真的算是妓女,因为她是男人将自己变成娼妓而献身的对象。她是独一无二的欲望行使者,周身繁衍恶性幻想,将情人们当做画布,创作闺房杰作,涂绘毁灭。

关于提线木偶表演技术的细节描写,蕴含了卡特对偶戏表演和歌舞伎的观察与思考。在演员为清一色男性的歌舞伎艺术里,男性演出浓缩和精粹版的女性魅惑。亚洲教授和紫女士在偶戏表演中的合二为一也是对歌舞伎男扮女演出的戏仿:

因为他也是透过自身之外的另一种媒介来展现激情,那就是他的女主角,傀儡“紫女士”……仿佛长久以来从他身上流向单一目标的那些能量逐步自我提炼,终于变成单一、纯净、浓缩的精华,完全传送到木偶身上。教授的心智变得颇似习禅剑客,剑与魂合而为一,因此剑离了人、人离了剑都没有意义。这样的人持剑欺向对方时一如自动机械装置,心中空无杂念,再分不出何者为己,何者为剑。傀儡戏班主和木偶也已到达了这个境界。

正是偶戏与歌舞伎表演中由男性意识投射和建构出来的魅惑女性形象与日本极端大男子主义文化中现实女性形象的反差,刺激了卡特的思考,促成了她女性意识的觉醒:一个如复活的紫女士般对自身的性魅力有所觉知并发扬光大的女性主体,才能够跨越父权禁区的边界看到女性发展的方向。这一过程,在紫女士的故事里转化为唤醒睡美人和吸血鬼吸血的象征性仪式被记录下来。紫女士的复活,也是卡特伴生着激进女性主义观点的醒来,是一个女性主体令人惊骇的诞生。

再一次,就是要吓你。大胆而不可思议的情节设定,诡异阴森的氛围描摹,是要使人不安,在不安中去思考这些象形符号下的实际意指。以震惊四座灼人眼目的气势给出一个矫枉过正的极点,指示着方向。吓人吗?故事结尾一场大火烧毁了亚洲教授的帐篷和干枯的躯壳,妖女夤夜出逃。不怕,我们现在知道,复活和焚毁都是象征性仪式,教授和妖女都是符号。

日历插画:贺婉娟

《大屠杀圣母》,一个理想女性主体的成长

收录于后来的《黑色维纳斯》选集中的《大屠杀圣母》似乎不再是一个充满了符号和仪式表演,阴森诡异意在惊吓的故事,而是一种相对朴素和现实主义的叙事。

故事的背景横跨新旧两个大陆和三种文化。17世纪英国兰开郡,一个小孤女被一个老仕女收养,教授文化。老人去世后她不得不自谋生路,来到伦敦,被男人诱惑干起了卖肉营生,又因偷盗入狱,被遣送到新大陆的一个庄园为奴。一日反抗工头性侵,将其打伤,畏罪潜逃至荒野,被印第安人收留,并融入他们当中,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的日子。好景不长,殖民者的入侵摧毁了她的家园,杀死了她的丈夫。大屠杀过后她又被掳回到白人当中,为牧师家帮佣。她决心不再嫁人,独立抚养自己的儿子。

小说开篇,懂得星相学的老妇人为孤女算命,预言她将来“会成为红人圣母,生下受祝福的孩子。他的祖先不曾搭乘诺亚方舟……那些荒野中的红孩子,就是失落的以色列族。……远在大海那一边的国度叫作弗吉尼亚,便是以大能上主的童贞圣母为名,那里的河流直接发源自伊甸园。”先知角色的引入和预言表明卡特这次要改装基督教的童贞圣母传说,重构女性主义意义上的理想女性主体。当然这预言在故事的一开始,被孤女视为可怜人的胡言乱语,从不曾告诉别人,“否则她不是被当成异端邪说者吊死,也会被当成女巫吊死。”

《圣经·新约》圣母玛利亚无性受孕诞下圣婴耶稣,圣母形象的性压抑意味不言而喻。卡特的“红人圣母”却先为妓女后为农奴,因盗窃和反抗行为两度不容于旧大陆和新大陆的白人社会,受荒野中印第安文明的洗礼才成长为一个拒绝依附式婚姻的独立女性和坚贞母亲。

并且,在经历漂泊和动荡之后,老妇人的预言在她那里得到了认可和实现,以这样的方式:

“这是从撒旦手上抢救回来的人。”杀死我丈夫的那人对牧师说,牧师叫我感谢上帝将我从野蛮人手中救回,恳求主原谅我迷途违背了他的旨意。我由此得到暗示,立刻跪倒在地,因为我看出这里流行悔罪,我表现得愈是忏悔对我愈有好处。他们问我叫什么,我回答了兰开郡老主母的名字:玛莉,此后就一直叫这名,当她的鬼魂继续活下去,而她的预言全都成真了,只不过原来我是“大屠杀圣母”,我想我的杂种孩子会永远带有该隐的标记,因为他左眼上方的那个疤痕一直没有消。

在她的心底,已经认可了土著文明是更好的文明,至少,对一个在自诩文明的白人社会文化体制下被侮辱被损害无处容身的底层女性来说,它有能包容她给予她尊严和幸福的空间。因此她拒绝以牧师取的基督教的名字来唤她的儿子,并悄悄地教他印第安语言。她也不再认同于白人社会:“尽管牧师满口信誓旦旦,说他们来这新世界建立上帝之城,但我仍然跟当年在兰开郡一样是个小女佣;何况这圣人的社群里也没有妓女的职缺,就算我真有半点想法要重操旧业。但我做不到,印第安人已经诅咒我永远成为一个好女人了。”

白人社会让她学会堕落和偷盗,被迫使用暴力反抗侵犯,成为坏女人的典型。而印第安人群落却让她成为一个好女人,仿佛受诅咒般地不可改变。

我们来看卡特如何将她的女性主义理想注入印第安土著文明。那开篇预言所指示的直接源自伊甸园的文明,能否让我们找回幸福本源?

孤女在荒野遇到一个印第安女人,跟随她来到他们的部落。她们相依为命,结成了类似母女般的关系。但她还是想回到白人社会中,因为习惯的力量。让她真正从心灵上皈依印第安群落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她看上了族里一个没有女人的勇士。他也看上了她。母亲对她说那个男人想娶她做妻子。她却哭了起来。因为他是个好男人,她在家乡是个坏女人。然而在印第安人那里,根本不存在卖淫的前提。因为印第安人的性全都是自由免费的,否则就不做。至于她已不是处女,母亲笑着说,“要不是你好,怎么会有人要你呢?”

但是孤女仍有一个疑虑,那就是她想当丈夫家里唯一的妻子,这是“以往生活留下的无法摆脱的怪念头”。印第安男人都有好几个妻子。于是母女之间又发生了如下对话:

“至于我们,我们太端庄正派了,女人绝不会为了结婚这种事跟朋友翻脸!”她说,“男人的妻子愈多,她们就愈有人做伴,也有更多人可以把小孩抱在膝盖上哄,还可以种更多玉米,大家都会过得比较好。”但我还是说,我只肯当他唯一的妻子,否则不嫁。“听着,亲爱的,”她说,“你爱不爱我?”“当然爱,”我说,“我全心爱你。”“那么,若你的情人说要同时娶我们俩,难道你会因此就少爱我一点吗?”但我低下头不肯回答,怕她会要我的情人同时娶我也娶她,因为我实在太迷恋他了,想象不出任何女人,不管多么固执己见,有机会的话会不想嫁给他。然后她打了我屁股一掌,叫道:“你看,孩子,嫉妒是多么要不得的事,居然能让女儿跟自己母亲翻脸!”但看到我羞愧得哭起来,她便不再责备我,说她太老也太顽固,并不想结婚,何况我那小伙子太迷我了,会愿意照我的坚持以英国人的方式娶我。因为他们都受到教导要爱妻子,对妻子百依百顺,不管娶几个;如果我愿意独自一人辛苦翻垦一整片玉米田,他也不会干涉。

至此卡特对于婚姻制度的观点已显露无疑,故事和人物提供了动态和开放式的表达。印第安人社会中,女性可以自由选择独身、专偶婚姻、多偶婚姻并得到支持和尊重。人们选择专偶婚姻是出于双方自愿,而非制度和观念的压迫。真爱唯一到底是不可抑制的人性和值得追求的人类信念,还是在专偶婚姻制度束缚下被内化的狭隘占有观念?越来越普遍的婚外情和离婚现象已然显示一生只爱一人在人类群体中是相对少数的情况。更大比例的情况是一个人可能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分别爱上不同的人,也有小概率可能同时爱上一个以上的人,男性尤其如此。父权社会的婚姻制度让女人分裂成敌对的阵营,始乱终弃是婚姻制度规定男性必须施行的暴力。以道德和人设为名的情感暴力制造了层出不穷的阴暗扭曲洒满狗血的社会景观。和平年代,这丑陋而残酷的战争无时无刻不在社会的细胞内外发生,导致丛生社会问题的暴力症结怎样才能被解开?在承认人性的基础上树立一种能够包容人类多元情感模式的体制和观念系统,让男性建立起对女性的普遍尊重(而非有选择地尊重一部分损害另一部分),纾解全社会在情感意识领域的扭曲状况和暴力症结,已是许多女性主义学者共同的呼声。无论如何,让真爱战胜一切才是终极情感道德和值得追求的人类信念。

关于安吉拉·卡特的女性主义写作的导读之旅就先到这里吧。文章已写得太长,《萨德式女人》论文集不短,当中还有许多有趣的分析和观点我没有提到;在她的小说写作中,女性主义是基因一般的存在,《焚舟纪》的每一个短篇都是深邃智思和瑰丽文字的结合,值得细细品读。在第一遍如梦似幻暗爽又沉醉的阅读体验之后,重读会让你发现更值得的,应作如是观。

注:文中所有楷体字皆引自《焚舟纪》。

文章首发《上海文化》2019年7月号。欢迎联系我转载。谢谢~

图书出品:全本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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