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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妍在办公室门前待了好一阵子，确定吕镇没有飘回来，又确定暂时没有想要缠着祁乐的鬼在盯梢，才手脚轻轻地打开办公室的门，进去将一桌子的文件抱走，飘到祁乐宿舍去找他。
因这项转移文件的行动是保密的，是需要在一大早没有鬼的时候进行的，所以祁乐总在睡得很香的时候被青妍的敲门声吵醒。祁乐对于此十分不耐烦，反抗的心思丛生，说了好几次要回办公室工作，别的鬼爱看他就让他们看好了，反正过了这一阵子他们就腻了。
可青妍坚决不同意，硬是要他留在宿舍里不出门，并煞有介事地同祁乐说道：“被那么多鬼扒着看，很吃亏的。”
虽她没明说是谁吃亏，但祁乐对这个理由倒是能接受，自此不再抱怨，每天早上扶额撑着还未清醒的脑袋来给青妍开门，然后二话不说就飘回二楼继续睡。
今天祁乐和前几天那样开了门就要往回飘时，一把被青妍拽回来，还没开口问青妍怎么了，青妍猛地将一叠文件塞进他怀里，并且用很快的语速和不太清楚的逻辑说了吕镇在办公室门口堵她的事情。
祁乐彻底醒了，神情严峻地回忆了一下收胎灵时牛头马面同他说过的话，猜出了吕镇那些奇怪问题之下的含义，“吕镇是在向你确认他在人间不惜以十个婴儿的命还有他自己的命为代价的仪式有没有奏效，有没有把那个鬼魂咒得魂飞魄散。”
“那……肯定奏效不了啊……”
“是，所以他现在可能要发疯了。”
青妍连忙同祁乐说道：“方才他离开时飘得可快了，我都见不着他的影儿。他不会是……变成了冤魂吧？”
祁乐叹道：“很难说，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冤魂。可他没有伤害你，说明他还有理智，没有被怨气吞噬。你这鬼真是运气好，”祁乐说着，抽出一只手弹了一下青妍的脑门，“下次他再去堵你，你就让他来见我吧，这里的地址不能曝光，你让他到别的地方等我去找他也行，总之，不要跟他接触。”
青妍扁着嘴摸摸受袭的脑门，看祁乐把文件随手扔在桌子上，又看他静立半晌，而后才自言自语道：“不行，我现在还是要出去看两眼。”
青妍刚想出言阻止，祁乐就翻出了一个面罩和一顶帽子朝她晃晃，“我戴着它们出去，可以了吧？”
青妍撇撇嘴，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尽忠职守又鬼鬼祟祟的鬼差祁乐将自己包成一个黑头黑尾的粽子，在早上出来散步的鬼们或惊恐或好奇的注视中，飘过了澄县团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没发现有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祁乐全身上下只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露在外面，此刻那双眼睛里添了一点怀疑的色彩，看上去似乎比平时更深邃，也更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不认为吕镇知道自己在上一世做了无用功之后会善罢甘休。
极度的偏执，极度的执迷不悟，孟婆汤不可能压得住吕镇的怨气，祁乐怀疑从吕镇死后魂魄离体的那一刻开始，事情就在哪里出了错。现在的吕镇亦没有在地府无度地散发着自己的怨气，说明吕镇知晓自己的死亡和失败，正打算用某种经过筹划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怨恨，而非像其他冤魂那样无差别地攻击。
祁乐最后在半空中环视了一圈安宁的澄县团，转身飘去找牛头马面。
先去了办公室而后又去了宿舍，都没找着他们。牛头马面在白天一般是不待在地府的，祁乐本想着时间尚早能碰到他们，可没想到他们这般勤奋，人间现在天还没亮他们就上岗了。
人间太大，找不着两个鬼，祁乐无法，只好回家。
青妍还在他家里等着，门一开就冲过来问他有没有发生什么事。祁乐摇摇头，“风平浪静，一切正常。”
青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祁乐摘掉帽子和面罩，抿了抿嘴，沉声道：“这可不好，我宁愿吕镇发疯，大闹一场，我也好明刀明枪地收拾他。他现在憋着不发作，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防不胜防。”
青妍没遇过这种情况，问道：“怨气可以憋着的吗？不是说被怨气控制了之后，就会失去神识胡乱破坏吗？”
“大多数情况是那样的，可吕镇是极少数的变态，他的怨气，怨恨多过愤怒太多太多，他不想破坏什么，他有特定的目标，并且只在这个目标上不择手段。”
青妍想起昨天哭成一团的几个新鬼，心里有一种沉重且让她十分无力的难过，“其实他也是胡乱破坏了的，他杀了很多婴儿，让人间很多人类都伤心了，他破坏的是人们的心。祁乐鬼君，他在怨恨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祁乐摊手道：“我也不知道他在怨恨什么，不过我劝你不要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像你这种心软的鬼，大概一听见他的悲惨遭遇就会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给完全安排好，想着他是因为什么什么才会变成这样，才会取了那么多婴儿的性命，罪恶的源头其实是什么什么。”
“不应该这样吗？凡事都有因果，这也是你教我的。”
“凡事有因果是一句中性的客观的话，找出这些因果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能作为影响感情和判断的因素。人间极其惨烈之事每天都发生，何止千万人要面对，可千万人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安安分分地活着，不给自己以外的世界添麻烦，他们之中也是每个人个性不同、承受能力不同，可他们都能选择一种不至于犯下大错的方式面对属于他们的惨烈之事，我觉得这些人才是了不起的，并且，有时候我会觉得太过关注穷凶极恶者的心思，反而是对那些正常人的伟大隐忍的某种忽略。”
青妍没太听懂，仍问道：“那我们不应该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也不能说不应该，只是那些在地府里已经不重要了，构建一个人的品性是人间的事，不是地府的事，我们要做的是无论用强硬的方式还是用迂回的方式，都要将鬼魂们的怨气除尽，让他们彻底放下前一世。”
“哦……”
祁乐突然“啧”了一下，又弹了一下青妍的脑门，青妍吃痛捂着脑门，“干嘛又弹我？”
“你不要老是在地府琢磨人间的复杂，两者的环境都是不一样的，地府有地府要完成的事。”
“那我不懂嘛，它们就这么摆到我面前，我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啊。”
祁乐没听青妍的话，自顾自地喃喃道：“他可能会把在人间做不到的事带到地府里来，这可是不行，地府不能容这些放不下人间事的鬼魂。”
祁乐越说越不放心，同青妍说道：“你在这里待着吧，我换身衣服去阎王殿等阎罗王上班之后向他报告一下这件事，大家心里都有个底，到时候处理起来也好有点默契。”
祁乐上楼换了另一身黑衣黑裤，青妍有点想同他说其实他换不换衣服都区别不大。
而后青妍送祁乐出门，门一关，屋子陡然静下来，静得很霸道，不分青红皂白地压在青妍身上，青妍亦不太想待着了，无视方才祁乐的叮嘱，稍微收拾了一下屋子便出去了。
青妍如常去打工，收拾花草时问种花师傅，“师傅，你在活着的时候有没有遇见过什么穷凶极恶的犯人？”
师傅想了想，说道：“没有啊，最可怕的歹徒都在电视剧里，我是遇不到的。”
“哦，为什么要拍那种电视剧？”
“刺激呀，一个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事，能一下子看个够，多诱人。”
“师傅你会对一些歹徒心软吗？就是觉得他们做的很多错事其实情有可原。”
“会啊，这是人之常情嘛，世上没几个理智的人，大家都是受感情支配的，获得了同情，基本上就是获得了原谅。”
“哦……”青妍有点懂得祁乐不让她深究吕镇杀人原因的用意了，面对那个事件时，祁乐希望她专注于吕镇的恶行，彻底地，坚决地，无情地进行批判，不需要经过任何理解上的弯弯绕绕，不需要将吕镇当作一个有思想的人，吕镇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杀人狂魔。
青妍同师傅叹道：“同情是不应该的，当时不同情好像又有点铁石心肠。”
师傅一拍掌，大声认同道：“就是！青妍你这句话上道，你看看，连你都明白了，做人真是难，有时候看个电视还能看出一堆回答不了的难题来。”
青妍结束了早晨的工作后，回到祁乐的宿舍敲门，没人应答。青妍又绕到办公室看了一眼，除了看到两个想来看祁乐的鬼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青妍纳闷了，阎罗王应该早就去上班了，祁乐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处理好事情回来。
青妍杵在路边想或许是今天去阎王殿办事的鬼比较多，一时之间还没轮到祁乐，又想或许祁乐不死心，到人间去找牛头马面了。
正琢磨着，一个比较相熟的鬼卒猛地落到青妍面前，青妍被吓得往后跳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开口质问他，他就一把扯过青妍，小声同她说道：“大事不好了，祁乐鬼君被阎罗王关起来了。”
祁乐去到阎王殿时，阎罗王办公室的门外就已经排了一条短队，祁乐站在他们后面，成为门外的第四个鬼。
祁乐平时起不来，没试过这么一大早就到这里排队，都不知道大家对于工作还挺积极的。祁乐微微探头，朝最前面张了张，发现是易县团的鬼差潘天范排在队伍的第一位，并且身旁站着一个带着鸭舌帽低着头的男鬼，祁乐看了一眼，不是很在意，想那可能是易县团里除怨除得不够彻底的冤魂。
潘天范是易县团上任没多久的新鬼差，从前的那个鬼差好像是做了两三百年，做不动了，向阎罗王提出申请要调岗，阎罗王接受了申请，但也让那鬼差在岗位上坚持了十多年，才等到了潘天范。他在易县团里干了五六年，祁乐和他没有过交集，最多就是像今天这样在阎王殿中等待时见一面。
阎罗王在差不多八点的时候从殿中的队伍旁飘过去，他喜欢穿又长又花的外套，飘起来衣袂翩跹的，像座在空中流动的花园。但他的动作却不柔美，与花朵沾不上边，到了办公室门前，抬脚就踢，将那扇镶满钻石的华丽的门粗暴地踢开，在钻石的光影中飘入内，待坐好了就朗声说道：“排第一的进来！”
但通常第一个进去的不是在等待的鬼，而是跟在阎罗王身后到阎王殿上班的黑白无常，待他们走进去后，排在队伍最前面的潘天范才和身边的男鬼一起进到办公室中。
祁乐正在外头抱臂等着，忽然听见里头传出阎罗王的声音，“祁乐，你进来。”
祁乐愣了一愣，疑惑地皱着眉往前走，走到门口时还停了一下，朝里面问道：“是喊我进来吗？”
阎罗王那只挂着黑佛珠的左手正半握拳撑着他的太阳穴，阎罗王歪着头垂着眸，看也不看祁乐一眼就答道：“就是你，过来。”
待祁乐不明所以地走到立于办公桌前的潘天范旁边时，余光似看到了被潘天范带进来的男鬼正盯着他，眼神充满了怨恨。
祁乐更疑惑了，但他选择先面对阎罗王。“要我做什么事吗？”
阎罗王的右手平摆着从潘天范移到祁乐，示意潘天范自己同祁乐说，于是潘天范就不客气了，开始热情洋溢地指控祁乐。
那个被潘天范带进来的男鬼就是吕镇，用潘天范的话来说，吕镇不惜离开澄县团到易县团去找他就是因为吕镇发现了澄县团鬼差祁乐的一桩秘密，吕镇怕在祁乐的势力范围里会受到迫害，所以才会寻求他的帮助。
潘天范拿出了一张照片和一本日记本，递给阎罗王。照片是一张黑白的老照片，其上有两个小女孩，绑着一样的辫子，笑得灿烂，翻过来，照片背后写着一个名字，“祁缘”。那本日记本只写了一半，且日期是不连续，十天里大概只会记下两三天，都是些日常琐事，偶尔会出现祁缘这个名字，不过与此相关的也都是相处的小片段，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阎罗王看了十来页就懒得继续翻看了，合上日记本，让潘天范直接往下说。
潘天范指着照片上其中一个小女孩说道：“这就是祁乐的妹妹。”
阎罗王瑰丽的眉眼里添了一点兴趣，“噢？是吗？祁乐来看看。”
祁乐去看了，果然是一张他记忆中的脸，许久未见了，祁乐多看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对，她是我的妹妹，祁缘。”
潘天范一听到祁乐认得干脆，热情更加高涨，微微仰着头同阎罗王说道：“你看，果然是吧。”然后潘天范继续指着祁缘旁边的小女孩说道：“这个，就是吕镇的奶奶。”
阎罗王抬眼看向吕镇，吕镇轻轻地点头，“是的，那是我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
随后吕镇上前了一步，向阎罗王讲述起了他在请别人整理奶奶遗物时无意中发现的一件事，吕镇不像潘天范那样激动，他当了半辈子大学老师，说起话来像讲课，语气温和，逻辑清晰，又隐约带着一种无法辩驳的强势，很快就将他要控诉祁乐的内容敞开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