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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太后一怔，握着珠串的手一紧，细微的动作落进幼怡眼里，她心尖一动，悄悄覆上宁太后手背，“没事，只是刘昭容哭了一场……没什么大事的。”
嬢嬢这才慢慢松手，紧绷的神色也渐渐舒展下来，转头望着幼怡，蹙眉，眼神却是哀伤的。
宁太后徐徐抬手，抚上幼怡头发的动作极其轻柔，哄慰的语声也过分柔和，像在保护一件珍贵易碎的古物，“她现在怀了身孕，有些事……难免你会落下风，不用太急，千万不要伤到自己。”
幼怡凑近，将脑袋主动送到宁太后手里，像幼时一样，伏在嬢嬢膝头，“嗯，我知道。我住在嬢嬢这里，无论是刘胭还是刘子限，哪怕刘守光，现在也动不了我。”
宁太后笑着点她额头，“又不能在嬢嬢这里住一辈子，回了公府也要当心。”她说到一半，顿了顿，“隐秀现在也随你住在公府？”
幼怡伏在宁太后膝上，应了声“是”，又听见宁太后问：“不止是因为你阿姐来了，你们夫妻俩要招待她吧？”
她点点头，想到此处，不知为何，在宁太后面前，她头一回生出了隐瞒的想法。
幼怡斟酌着道：“隐秀和温大人……有些误会，暂时还是不要住一起的好，到时父子情份都没了，想来也不好。”
宁太后却轻笑一声，“他们俩有什么情份？温齐光还不配和隐秀谈什么‘父子情’，他就没当过一个父亲！”
幼怡愕然，“嬢嬢……”
片刻之后，宁太后安慰地拍拍她肩膀，无奈叹气，“温齐光这辈子对得起上官下属，对得起皇家百姓，只对不起他的幼子。”
幼怡见她神色中仍然带着那股哀伤，不由心下奇怪，宁太后却继续徐徐道：
“觉摩前两天派人传来消息，说……温齐光有请辞之意。再加上温大郎横死、你们搬去公府，我便想着，多半是隐秀和温齐光之间出了事情，不过温齐光当年把儿子弃若敝履，想来隐秀恨他报复他，也在常理之中。所以嬢嬢也不多问，知道他不会背叛你就够了。
“但是隐秀还是要朝廷做官，他只要做官，一举一动，便都由天下人监察，不能有不孝的名声传出去，否则你也会受连累。温府大概是回不去了，你们当然可以常住公府，但是要记得，编一个好缘由。至少要让天下人觉得合情合理，觉得隐秀不是不孝子才可以。”
幼怡闷声应，知道了。随后又靠上宁太后，“嬢嬢总是为我想得周全。”
宁太后淡笑，终于扔开棕红珠串，给幼怡理了理散乱鬓发，“你做得很好了，我现在也只能在一些小事上提点提点你。”
来啦！
“……今日是家宴, 只不过大家聚一聚，贺清灵生辰罢了, 无需拘礼, 尽可随意。”
赵揽说罢，举起杯盏，朝右首第一的幼怡微微颔首, 神色认真，语声诚恳：
“清灵, 第一杯, 阿兄敬你。望吾妹如皇父与兄长所愿, 长享安宁。”
若放在几年前, 幼怡大抵还会因他的诚挚而感念三分。但赵揽为君不到五年, 她先守了一回灵堂，转眼又要把温隐秀送到虎狼爪牙之下，实在是翻不起一点波澜。“长享安宁”说得好听, 自太宗皇帝去后, 她这些年又有哪一日是真安宁？
酒液入口辛辣, 等了许久也没尝到甘甜，幼怡蹙眉，以为是宫人斟错了酒——她几年前还是常在宫中饮宴的，彼时宫人都知道给她换甘甜果酒——然而细嗅, 萦绕在鼻尖的却仍是果香甘甜。
喉咙口泛上散不去的苦辣，原来并非是酒的缘故。
她神色平和, 朝赵揽淡笑，坐下的时候轻轻抚了抚微微刺痛的心口。
“既然皇兄敬了第一杯, 接下来……该是臣弟了吧？”
设宴的亭子同样临水而立, 初夏夜风扬起纱帘, 裹着潮湿气息与一道轻佻调笑的声音钻进幼怡耳朵里。
对面，坐在左首第一的赵措已经遥遥朝她举杯，“清灵，阿兄笨嘴拙舌又穷困潦倒，你二十岁生辰，也没送什么像样的礼物。只好在今日，祝你……得偿所愿。”
借着酒盏遮挡，赵措颇有深意地瞥来一眼，幼怡不动声色，正要仰头饮下，却听见赵揽急急忙忙的声音：
“放下放下……你们俩才好不久，尤其是你！”他一指赵措，“前几日还下不来床呢，快把酒杯放下！”说罢一招手唤来婢子，“将汾王壶中的酒换了，否则纵着他饮酒，我看太医还要往他府里跑！”
赵措酒盏被夺、酒壶被换，他无奈两手一摊，“阿兄，才沾了一口，您看得也太紧了。”
赵揽夺了赵措的酒壶，自己却又斟了一盏，仰头一口饮下。章淑仪坐在他身边，眉目温然，浅笑朝赵措道：“官家是为殿下身体着想，殿下莫怪官家夺您酒友，先保重自身，待调养好了，再与官家不醉不归才好。”
她眉目平和，妆容清淡，隐约能看见眼下一圈淡淡乌青。但姿态仍是优雅的，至少教人看不出破绽。若非前几日她失态求幼怡救她，其实幼怡也很难发现她现在这张沉静皮囊下的倦意。
赵揽口中的家宴，拢共在座七八人，宁太后没有过来。除去年节祭祀这些不要的大日子，她与官家已经许久不曾在同一场合一同出席。
除赵揽、赵措、幼怡兄妹三人之外，便只有零星几个得宠幸的嫔御。刘胭不会过来，陪在赵揽身边的，只能是淑仪章氏。
见章娘子情绪还好，虽有倦意，却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失态。幼怡心下稍稍安定，便也轻声附和她，“官家与章娘子说得对，阿兄近日体弱，烈酒最伤身，沾唇尝过味道就好。”
赵措抛来一眼，无奈看了眼远去的酒盏和酒壶，“罢了罢了，都这么劝我，我还能不听吗？”

众人笑过一阵后，章淑仪缓缓起身，笑语温言，举起杯盏朝幼怡道：“妾恭贺郡主生辰。盏中只是茶水，妾喝不惯烈酒，还望郡主见谅。”

她以茶敬，幼怡以茶回即可。她淡笑点头，也举了茶盏，“多谢章娘子。”
章淑仪低头，胸口微不可察起伏，舒出一口气，被幼怡敏锐捕捉到，只听章娘子缓缓诚恳道：“我才要向您道谢。”
她甫一说完，席上末位又传来一道柔缓声音，“妾也在此以茶代酒，敬贺郡主生辰。”
幼怡目光瞥过去，果然见到熟悉的人影站起来。
是静安郡君庄氏，她已失宠多年，今日本不该坐在席上。幼怡白日里随口向赵揽提了一句，问庄娘子近况，这位被冷落许久的郡君，才能坐在这里同她道贺。
赵揽目光在这三人身上来回打转，疑道：“你们怎么在这里谢来谢去的？”
幼怡坐在右首，章淑仪伴赵揽身侧，庄娘子则在左边席位的末尾，三人相视一眼，虽各自怀着不同心思，此刻却不知为何，都默契地笑了起来。
章淑仪状似调侃地对赵揽道：“女郎之间的事，官家还是不要多问了。”
又惹起一阵笑声，暖风拂面，笑语晏晏，似乎是一场格外和睦的家宴。
天色渐暗，月上柳梢，亭中明明灭灭点了烛火。赵揽喝得半醉，章淑仪正在亲手喂他解酒茶，诸阁娘子也都退下了。
庄娘子走之前，特地过来幼怡身边，悄悄往她袖子塞了个又圆又凉的物件，“没什么好东西，但是我一番心意，不要推辞了。”
幼怡见她诚恳，便也不多说什么，将庄娘子给她的翡翠镯戴到腕上，抬起手，衣袖滑落，清光之下，翠绿莹润衬得纤细腕子愈发白皙。幼怡眉眼弯弯，“娘子这样说，我就不客气了。”
庄娘子“扑哧”一声被她逗笑，幼怡没见过她几面，头一回看见她真心实意地笑得那样开心，心里也难免添了三分舒畅。
送别诸阁娘子之后，章淑仪也扶着赵揽离开，路过幼怡身边，似感激投来一眼。
众人本是和和气气地散去，赵揽迷醉之中却忽然开口，手上一挥，也不知指的哪个方向，口中迷迷糊糊道：“繁英阁……去繁英阁……”
章淑仪脸色即刻就变了，她肩膀微塌，赵揽脚步停了，她也只得跟着停下。
身后婢子侍从匆匆赶到，将赵揽从她手上接了过去，新换到官家身边的黄门声音尖细，两只眼睛也是尖尖的，像从天上垂下来两根线，把他眼尾高高吊起来。
“备轿，去繁英阁——”
水榭纱帘摇曳，转眼只剩下幼怡和赵措。
她靠在栏杆边上，稍稍倾身，就能落进水里。还没到真正暑热的时候，临水而立，仍有三分凉意扑面。
细微脚步声传来，离她愈来愈近，不过片刻时间，幼怡余光便瞟见赵措站到了她身边。
他服食砒/霜，毒性剧烈，纵然控了量，却也病了许久。他一旦没心思翻风腾浪，幼怡的日子就清净许多。
赵措立在她身侧，沉默良久。
幼怡心中万般复杂情绪，最终在脑海里汇集成章淑仪眉间倦意。她想，她或许也有些累了。
凉风从二人缝隙间吹过，割裂一对貌合神离兄妹。
幼怡不欲多待，正要拢了衣袍离去的时候，赵措却忽而开口，语声冷淡，毫无轻佻之意，与往日截然不同。
“我该谢谢裘都知。”
幼怡没有回身，赵措便只能自言自语。
“倘若他没有打翻那个茶壶，以你的脾气，大概还是会给自己下药。”
幼怡目光淡淡，“过去许久了，何况你我没有做成，宫中耳目众多，还是不要提这些了。”
当时，她找到赵措，决定以此法迷惑赵揽，让他不再信任刘氏。赵措很快答应，购置□□、买通婢子，都是他一手操办，末了，他却不让幼怡碰□□，哪怕一点也牢牢守在自己手心。
“要让阿兄心疼，我一人足矣。何必拉你下水呢？”
幼怡彼时对他说，须得一剂猛药，否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赵措却嗤了一声，自嘲一笑，“难道你我一起半死不活的，阿兄就能杀了刘守光和刘子限？无论如何，刘遵根基已深，你我一击难成。”
她当时没有多说什么，他也只言尽于此，但是那一包白/粉，却依然到了幼怡手里。
在赵措手心里偷东西，对幼怡而言，实在太简单了。
只是最后她要将砒/霜洒进杯盏的时候，裘孰之却给了她更好的理由。几乎是电光火石一瞬间，幼怡便将那包砒/霜藏进衣袖深处，最后，撒在了慈明殿她房间的妆匣之中。
赵措站得离幼怡有些远，他今日的眼睛和手脚也格外安分，甚至不曾言语上恶心她两句。
“不过有一件事，当时我来不及问你，现在却有些好奇。”他娓娓道来，似在叙述一个离奇故事，“刘寅横死花楼，韩玄英的结案卷宗上，写的凶手是一个药铺伙计，听闻他有一个弟弟，在我府上当差。当时这件事没有闹到我府里，但不知道……刘守光有没有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
幼怡离去的脚步一顿，蓦然攥紧了拳。赵措仍在絮絮说着：
“那时你来找我，我觉得此事也许可以利用。韩玄英的卷宗，应是官家那里过了眼的，他该知道，刘寅之死明里暗里与我有关。
“官家知道，刘遵当然也知道。可是为什么，刘遵没有报复我呢？韩玄英那个学生都会遭了刘守光的注意，要把她送到宫里，怎么他却大发善心，放过了先是背弃盟约，而后又疑似杀害他庶子的我呢？”
赵措语声幽幽，却刺在幼怡心上，教她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去猜，不得不……浮现出那人的面容。
“他眼里，杀死刘寅的应该是谁？可能是谁？他又该什么时候对那个凶手下手呢？”
马车路过花楼，发现有人死了的时候，戚幼怡从容合上了茶盏。
知道死者是刘寅之后，他第一反应，是要把她送离现场。
一条一条异常如串珠成线，最后，汇成戚幼怡跪在她膝边的模样。
他杀了温容攸，用极其毒辣残忍的手法。温容攸曾经半死不活过一次，他徒步回到上京，磨废了一双脚，但好歹留住了性命。
但是那一次，温容攸脚皮整个脱落、血肉模糊的足底直直撞进幼怡眼帘。他是活活累死的，他没有像上一回一样，九死一生回到上京。
晏公打他，嬢嬢说，他想报复温容攸，在常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