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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桃花源记
又下雨了。
向天晴脚上那双白色板鞋已经染上了污墨。这是她新买的鞋子，为了见高均，才特意拿出来，谁想刚出门就下起了大雨。
那些沾着泥土的花瓣附着在鞋底和鞋侧，她已经没心思清理。地上实在太滑，她只能用脚趾牢牢抓着地，一路疾走到公交车站，发觉高均就在马路对面的小吃店里。
他正四处观望着，似乎想在人流中找到熟悉的身影。向天晴赶紧汇入人海，在雨伞间的缝隙中穿梭，顺便隐蔽自己的身影，直至跑到马路对面的地铁站。
她稍作休息，呼了一口气出来，不忙不慌地走到小吃店门口，悄悄来到高均身侧，装作给他一个惊喜那样，“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高均抱着两个煎饼，笑着递过来一个，里头加了肉松和香肠，“我刚到没多久，你一大早出门，肯定还没吃早餐吧。”

她点点头。在高均心里，她起了个大早搭地铁来，转了三次线才到大学城。实际上半个小时前她才从宿舍床上爬起来，收拾了一下急匆匆来到大学城的商业广场。

暑假过去了，向天晴直到那时才知道高均离自己那么近，兜兜转转都在同一所大学里。不过还好，两个学院又不在同一个宿舍区，连上课的教学楼也不一样，撞见的几率非常小。
“你的新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吗？”高均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了一张给她。
“老板和同事对我都挺好的，工作也比较简单。”
高均牵起她的手走出小吃店，“那就好。”
开学后酒吧的工作自然没办法继续，高均又说她一个人留在酒吧工作自己实在不放心，于是向天晴刚好“顺应”了他的意辞了职，对高均说，自己找了份新工作，就在以前酒吧附近的便利店。
每周末高均都会来便利店找她，这给向天晴制造了不少困扰，毕竟她没有真的在那里工作，幸好她周五没有课，每周五一大早，向天晴就得坐地铁到便利店那边。
她还租了一个简陋的出租屋，里头摆了一点生活用品，高均来的时候，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说笑打闹，把掺了酱油的米饭当作绝世美味，坐在矮矮的红色板凳上看电视。
他们对视，牵手，拥抱，亲吻，滚到铺着大红色花瓣被单的床上。床头那块木板已经有不短的年岁，一道道刻痕附着在上面，还时不时有木屑掉下。向天晴躺在床上看见，挂在门外的衣服勾到了电线上，路边锈迹斑斑的水管落下一块块渣滓，一点铁锈的血腥味，混合着被单上的霉味，充斥着她的鼻腔。
高均一般会在周日下午回学校。等他走后，向天晴稍微整理一下出租屋里的东西后，等待半小时后亦会离开。外面下雨了，狭窄的巷道被雨水和污水占据，她一步步踩在去地铁站的路上。
有一次她离开得太快，在站台上碰到了高均，她几乎是光速跑向对面的站台上了车，车辆发动后，她看着高均远去的身影，才感到安心。
每一回她到达学校，已经快要到门禁，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宿舍的。林时雨问，“你最近怎么回事？周末都不见人影的，你又去打工了？”
她笑笑点点头，坐在椅子上休息，高均发来短信说，“我到宿舍了。”
每周不到三天的光景，她像是误入了桃花源，但桃花源总有一天会突然消失。她不是没想过和高均坦白一切，可是人类最大的恐惧就是未知。
于是她只能换种方法。除周末之外，高均会和她保持短信联系，每天聊一些生活琐事。她绞尽脑汁，时不时说一点便利店发生的趣事，或者是出租屋的情况，来让一切变得更加真实。
高均还会问她家里的情况，两个年幼的孩子和一个家暴的丈夫，只存在于她的脑海里。她还拿了一张纸，列好了“自己”家里的背景，以防事情暴露。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愚不可及。
向天晴凝视着镜子里的人。刚刚跑得太快，胸腔里闷了一股气，堵得她喉咙发疼，咽口水的时候隐隐尝出一丝丝伴着鲜味的腥甜。
或许这就是谎言的代价。
这一个星期，高均周末要开展模拟法庭的活动，没有大块的空闲时间来出租屋了，于是他便想着约向天晴出来玩，顺便给她分享一下，学校附近好吃好玩的地方。
向天晴终于能解放一个星期，心情也轻松不少，陪着高均在大学城一通乱逛，又去旁边另一所大学看了艺术展。中午两个人在商业广场吃饭，向天晴从身后忽然拿出一个盒子，“我打工赚了点钱，买了礼物给你。”
高均摸了摸脑袋，难以置信地接过那个盒子，打开后发现是一部 HTC 的最新款手机。向天晴给他夹菜，“你上次不是说手机有点不好使嘛，刚好我前几天路过商场的时候，看到这个手机，就想着送你了。”
“可是这也太贵重了吧。”高均一时间又惊又喜，不知所措地拿起里面的手机。
“放心好了，这是打折的旧款，”向天晴从口袋里掏出一部同款的白色手机，“我跟你是情侣款来着。”
他抿着嘴笑笑，低下头开始捣鼓这部新潮玩意。他见过班上的同学用这种智能手机，当时自己也十分羡慕，但一看价格便萌生退意，后来好几次想要买，却始终不舍得，还是用着原来的诺基亚。
向天晴坐过去他身边，“这个手机还可以登陆 QQ 的，对了，你有 QQ 号吧。”
“好像有吧。”他不自觉地喃喃。他的 QQ 号还是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同学帮他注册的，高均根本不登陆，好友列表只有五六个人。
“那我们以后可以用 QQ 聊天，发彩信的话没这么贵，可以节省一点话费。”
高均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趁着旁边的人不注意，猛地亲了她一口，脸上立马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向天晴佯装生气不理他，自顾自地吃起东西来，任由他怎么闹也不说话。
高均和她一起往回走，走到十字路口，旁边有一对带着小孩的夫妻，向天晴等红灯等得无聊，开始逗那个趴在父亲背上的小娃娃。
高均拽了拽向天晴的手，“走吧，绿灯了。”
他脸上的笑容不减，一路牵着她的手，谁看到他们，都会以为他们是一对甜蜜的小情侣。他希望事实亦是如此。她身后的家庭就宛如一个定时炸弹那样，高均每每想起，都会觉得心惊，有的时候甚至会梦见，被向天晴的丈夫拿着刀追砍，或者被周围的同学指指点点。
躺在宿舍的床上，他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悬在他的头上。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亦对不起支持自己的老师，但有很多事情，一旦开始了就只能沿着那条轨道继续走下去。
他不能把所有的事情抹干净，就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向天晴发生关系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很忐忑，亦有点开心。其实帮他做了选择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他自己一个，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能更改自己的抉择，亦不想更改。
深夜里惴惴不安的心情可以被向天晴的消息所平复，他拿起手机，看见她睡前发来的最新消息，“今天好像吃多了，晚上一直打嗝，好难受。”
他还是有点不习惯这台新手机，所以也没怎么用过上面的功能，还是和以前一样，和向天晴保持短信联系，有的时候会打一会电话。她说离婚的手续就快办好了，很快就能领离婚证了，两个小孩子也安顿好了，让他不用担心。
他相信自己和向天晴的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他在学校的图书馆找了一份兼职，负责管理和整理书籍，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家教的工作，给高中生补物理，每个星期去两次，地点在学校里的教师公寓。周一到周四，他几乎都要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到宿舍，从黑漆漆的路上骑着电单车飞驰而过时，他想起在便利店忙碌的向天晴，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
高均不奢望自己在这个阶段能够赚到什么大钱，只想给向天晴和自己的家里人提供更好的生活，只要自己肯努力，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校道两边的树都开花了，好好看啊。”
“你看我拍的紫荆花，是不是很漂亮。”
“你吃晚饭了吗，晚上你吃了什么呀？”
“我终于回到宿舍了，刚刚差点被宿管阿姨抓着。”
……
从下午到晚上，高均连发十几条消息，都没有收到回复，他不禁开始担心起来，坐在椅子上对着手机一筹莫展。周霖刚从图书馆回来，“下周校际篮球赛了，周末我们打算练球，你也一起来吧。”
高均对着手机拧着眉，完全没听见周霖在说什么，直至他复述了第二遍。
“周末我可能不行。”
“行，那我问问其他人周一到周四有没有空。”他也知道高均最近特别忙，整天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干什么，不过他没有兴趣去打听。
谁想到第二天早上，周霖一睁眼就看见高均已经穿好衣服，整装待发，正坐在椅子上穿鞋。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了眼手表，才六点，“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高均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压低声音说，“我出去一趟，待会刑法课帮我点到，谢了兄弟。”
“喂——”周霖这一嗓子，差点吵醒了宿舍里的其他人。高均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身上背着一个双肩包。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向天晴一直都没有回复过自己的消息，打电话也是关机，这不由得让高均担心起来。
他决定去找向天晴一趟。

第二十七章 对影成单
车窗上凝聚一条条水柱。回南天的天气总让人不适，墙壁被水泡软，地板上也会生出水渍，地面就像一口不断冒水的井。
高均皱着眉头看向灰蒙蒙的窗外，他又尝试给向天晴打去电话，但依旧是无人接听，不过距离那个她住的出租屋只有一个站的距离了，他很快就能和向天晴见面。
他背着包在小巷子里疾走，污水溅上了小腿背后的裤子，湿答答的衣料黏在身体上，令人更加不痛快。他站在出租屋门口，掏出钥匙开门，推开黑黢黢的木门，在微弱的阳光下，整个屋子像黑洞，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再咀嚼一遍。
高均把整个屋子都绕了一圈，没有找到关于她的一点踪迹。散落的霉斑印满每一面白墙，他的呼喊声传遍房屋的每一处空隙，他拧着眉头，嘴角往下撇，希望下一秒就能上演大变活人，向天晴立马现身，如往日一般，踩着木凳去收挂在门口的衣服。
他关上木门，正巧隔壁的阿姨推着单车往外走，高均赶紧走上前问，“阿姨您好，这屋子住的人是我朋友，我联系不上她了，您这几天有碰上她吗？”
“哦，你说那个女生是吧，平时她都不回来住的，我没见过她几次。”
高均瞬间抬起眼皮，“她平时不怎么回来？”
“对啊，一周只有几天才在，经常不见人影……”
阿姨推着自行车远去，留下高均在原地独自发愣，旋即他又释然，向天晴肯定是经常上夜班，所以不常和邻居打照面，估计这会她还在便利店上班，肯定是太累了，所以才没有回复自己的信息。
他关上门，往便利店的方向走去，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一个个水坑，最终还是阴沟里翻船，被疾驰的小轿车溅了一身水。
面前的玻璃门打开了，头顶上传来“叮咚”一声，他一边皱着眉头整理身上的衣物，一边走进便利店，环视一圈，依旧没有看见熟悉的人脸。
高均走上去，“你好，我想找向天晴。”
应该是去仓库补货了。他想。
对面的店员小哥拿着扫码枪，从齿间挤出几个字，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的话，“香甜……什么？”
“你们有没有一个店员，叫这个名字。”
高均索性抓起一支笔，在柜台摆着的宣传单上写下她的名字。
店员歪着脖子看了半天，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这个人。”
“真的没见过，这不是我们的店员吧。”
“哎你认识这个人不，是不是之前的员工？”
“不是吧，我都没有印象。”
一股冷气从高均的后脑勺散开，从背部中心往里渗入，一路钻到心间，就像一条贪婪的水蛭，把人的血肉全数吸走。
应该只是换工作了，没来得及告诉自己罢了。
高均一边走一边想，向天晴不可能会骗自己，她骗自己能有什么好处，绝对是什么事情搞错了。
他又恍恍惚惚地走到出租屋门口，和他来之前并无两样，没有人回来过。在门口那根生锈的水管落下第三十六滴污水时，高均接到了向天晴的电话。一个小时前，他抱着焦急和担心来到这里，一个小时后，他的心中只剩下无限的迷惘，很多的不解，以及一丝恐怖。
向天晴的语气似乎有些疲惫，“我终于联系上你了，我的手机丢了，连带着电话卡也没得用了。”
“怎么会这样，你现在是用的谁的手机？”高均盯着门口那盆枯萎的花说。
“我把之前那部诺基亚掏出来用了，”向天晴吸了吸鼻子，“我昨晚下午去了派出所报警，又去了营业厅补办电话卡，现在才弄好，真是累死我了。”
向天晴觉得自己真的倒霉透了，下下周学院将要举办一个宠物节，以宿舍为单位参加。昨天下午她陪林时雨一起去操场看看宠物节的活动安排，忙了一会有点累，就坐在草地上休息，聊了一会天。谁知道大意失荆州，她把新买的手机给弄丢了，跑回去操场看，也没有找到。
一下子没了两千块，向天晴心痛得无以复加，连说话都没力气了。但最让她如临大敌的是，她没办法和高均联系了，毕竟她从来都没有特意记过别人的手机号码。
事已至此，她只能给高均的 QQ 发了十几条消息轰炸，以求一丝希望，希望他能看见。她觉得自己消失个一天半天，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便利店的工作就比较繁忙，高均的课程也很紧凑，未必有时间留意自己。
但为了保险起见，向天晴一大早就守在营业厅门口等着拿电话卡，把电话卡放进手机拨通高均电话的那一刻，整个人才松了一口气。
“那我下周请你吃好吃的，好不好？”
向天晴笑着嗯了一声，她连早餐都没吃，现正站在煎饼摊前排队，“你现在在干嘛呢，在上课吗？”
“嗯，准备去上课，”高均淡淡地说，“你呢？”
“我准备去便利店上班啦，昨天店长还说我最近表现良好，要给我加工资呢。”
高均心念微动，“五真路东的那家 7-11 吗？”
“对呀，不就是之前跟你说的那家，你忘了？”
他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头皮有点发麻，一切都非常地不合常理，他想不明白，向天晴为什么要撒谎。
又或者她没有说谎，不正常的其实是其他人，但是这个概率会有多大呢？高均盯着地面上那汪污水，自己的模样倒映在那里，整张脸像是被冻僵了，嘴皮子连动一动都是那么地困难。
“你……”
他垂下眼皮问，“好吃吗？”
向天晴的手里拿着个巨大的棉花糖，她咬了一口，笑着舔了舔唇。高均拿纸巾给她擦嘴角沾上的糖丝，她眼里带点惊喜的光，“好吃，你要不要尝一口。”
又到周末了。高均就和往日一样，回到出租屋，和她一起逛街吃饭，只不过那些深藏在心底的疑虑无人知晓。
她将棉花糖伸过去，棉花团被咬了很大一口，高均眉头深锁，随意嚼了几下就咽下。
“怎么了？不好吃？”
高均笑笑，摸了摸她的脸，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有没什么……瞒着我的事？”
没有呀。
她捧着粉色的棉花糖，笑得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