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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
经年不变的长安一如往常，行人熙熙攘攘，匆匆忙忙。
为霜穿过那些熟悉的街巷，众生的悲欢尽在其中。
新婚的夫妻在街头牵手闲逛，孩子馋着街头的糖葫芦，丧夫的孀妇悲恸的哭声融进人潮。
从前，众生的悲欢他看在眼中，以为他只要修好佛法便能普渡众生。
可原来，佛法已然烂熟于心，他却连自己都普渡不了。
不经历人世悲欢，安知世人悲欢如何彻骨，不感同身受，又谈何普渡。
“顾槐！你慢点，我要吃那边的冰糖葫芦！”人群中，一道熟悉的女声传入耳畔。
为霜顿时僵在了原地，这声音让他这些年魂萦梦绕，又怎么会记错？
是苏可婳！
他一转身，远远便看见苏可婳一身白袍，拿着一串冰糖葫芦，笑得明媚如初。
他下意识上前几步，一辆马车驶过，挡住他的视线。
不过一瞬，马车从眼前驶过，再看过去，那里的人影便已然消失不见，好似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沉积已久的思念，在那一刹那涌上心头，如江海翻涌。
为霜清清楚楚的记得，在镇妖塔中一千两百五十三天，每一日他脑海中都是她的身影。
可是她的模样却在脑海中越想越模糊，想来是她死也不愿意再来他梦里，才每次只留给他一个决然的背影。
“师父，你怎么了？”一旁的慧宣仰头䧇璍，便看见为霜泛红的眼眶。
为霜看着方才苏可婳出现过的地方，心头惘然：“无事，为师，想一个人了。”

“和尚，想一个人了就该去见她呀！”身后，苏可婳的声音再度响起。

为霜愕然转身，便看见她穿着那身熟悉的白袍，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脸无邪。
眼中有什么东西泛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想上前将她抱进怀中，可脚步生生顿在原地，连抬手都觉得费力。
苏可婳愣愣看着为霜，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诶，和尚，你怎么快哭了？”
她有些无措，忙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递上前。
可为霜怔在原地，没有伸手。
这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终于又出现在他眼前。
只是苏可婳的眼神已经不似从前，她的眼睛很亮，像一块绝好的琥珀，却再没有从前她看他时那样的眼神。
她真的将他忘了，忘得彻彻底底。
终于，他在她眼中，也泯然众人矣。
一滴清泪终是从眼角缓缓滑落。
苏可婳一愣，将手帕塞到他手中：“和尚，出家人也可以有伤心事的，你若想哭，便哭出来。”
说完，她将手中那串糖葫芦交到一旁的慧宣手上，摸了摸慧宣的头：“小和尚，冰糖葫芦给你了，很好吃的，大和尚会难过，你要好好陪着他哦！”
不等慧宣说话，苏可婳转身便往回头。
看她的身影一点点走远，为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自觉上前叫她的名字：“苏可婳！”
她的背影愣了愣，只回头冲为霜笑着挥手：“和尚，你是我见过唯一没有头发也这么好看的人！”
言罢，她笑着跑进人群，消失不见。
为霜疯了一般跟上去，在人群中找着，寻着，可那人刚刚还在眼前，一瞬间就不见了。
看着手中那方丝帕，他笑着流出眼泪。
过路的行人，没有人懂，为何无情无欲的出家人，也会痛心到这般地步。

第十七章 少才弥足珍贵

巫山。
初冬的天已经很冷，苏可婳搓了搓手，站在清极洞外愣愣看着天空。
顾槐从她身后走出来，替她披上披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能看见一轮半明半隐的月亮。
“在这里站很久了，你在看什么？”
苏可婳头也没有回一下：“等月亮变圆。”
顾槐皱了皱眉，靠坐在洞外的石头上，不由瘪了瘪嘴：“这有什么好等的，你这才醒来几个月，就不能好好休养吗？”
她固执地摇摇头：“不行，等到月圆，就会有人来的。”
顾槐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巫山下那条寂寂无人的路。
她从醒来便一直在等月圆，月圆了几回，却也并没有人来。
可是，她还是执着的在等，等终有一天月圆，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等到的人。
将近四年的时间，巫山又恢复了树木葱茏，只是山中的妖怪大多在四年前已经都死掉了。
侥幸生还的妖怪，也大多不会再回来了。
苏可婳看着月亮，顾槐看着她，眼中闪烁着说不清的情绪。
“我说，苏可婳，前几天你跟着我去长安，你说给我买的糖葫芦我可是看都没看到就没有了，你可是得还我的。”顾槐在她跟前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圣族人。
苏可婳嘟了嘟嘴，也有些赌气道：“你还说呢，你说要在巫山种上很多杏树的，可是这都几个月了，你就种了这一棵！”
顾槐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喜欢的东西都是宝贵的，唯一才珍贵，不然我种了满山，你回头看着不爽打坏几株，你也会觉得无妨。”
她有些气不过，但是偏生顾槐说的又不无道理，她总是说不过他，只得愤愤跺了跺脚，转身回去睡觉。
月色清寂，清极洞外的杏树沐着月光。
顾槐远远看着，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世人总觉得，他们喜欢的东西就要越多越好，但其实，是越少才越觉得弥足珍贵。
众生之所以会因为挚爱之人的死而痛不欲生，是因为他们知道，爱的人只有一个，死了便会永远失去。
所以，他们才会因失去而痛苦不堪，因失去而悔断肝肠。
而顾槐永远觉得，喜欢的东西不需多，一样便足够。
……
清晨，巫山之下。
一座寺庙空空荡荡，已经布满蛛丝。
倾塌的山门只剩残垣，远处牧笛声阵阵，迎着晨光在山间的小村庄也渐渐苏醒。
“师父，这座庙里面已经没有人了，我们要留在这里吗？”慧宣看着一旁的为霜。
他有些不懂，明明有那么多寺庙，为什么师父要带他来最远，最荒凉的寺庙修行。
为霜看着巫山山顶的位置，当年舍利子沾染了他的鲜血以后，常慧师叔便跟他说过，他能感知到舍利的存在。
而那天见过苏可婳以后，他便真的能感觉到了，所以一路长途跋涉，他来了巫山。
这里是他一生都不愿再踏足之地，可是她在这里，他便哪里都不愿再去。
曾有人说，世间的灵魂都是有归处的，而他的归处，就是她在的地方。
“对，我们会留在这里。”
慧宣不解：“为什么是这里？”
为霜摸了摸他的头却问：“慧宣，那天的糖葫芦好吃吗？”
想到那串糖葫芦，慧宣又想起那日穿白袍的姐姐，连忙点点头：“好吃！”
为霜再不做声，看着巫山的方向有些发愣。
她应该过得很好吧，那天，她笑起来一如既往地好看。

第十八章 阳光并不暖人

太阳懒懒挂在天边，冬日的阳光却并不暖人。
山下的村民听说这边的寺庙要重新整修，都很热情地过来帮忙。
这寺庙很小，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就被收拾出来了。
为霜正在庙外种着一棵杏树，没有察觉身后多出来一个人。
“和尚，听吉依譁婶她们说，你以后要留在这庙里了？”苏可婳的声音陡然响起。
他怔了好一会儿，可回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心中还是暗暗掀起滔天巨浪。
每每再见之时，他既是欣喜又是苦涩。
他想要一个拥抱都如此求之不得。
所有的情绪积压在一起，在开口的刹那，只变成一句：“我很想你。”
苏可婳身形一怔，就着寺前的石凳坐下来，落日的余晖刚刚好洒在她头顶，墨色的长发仿若镀上一层金光。
她撑着头看着为霜：“和尚，你为什么想我？上次又为什么叫我的名字？我们认识吗？”
为霜紧紧攥着手，脸上却是淡淡笑着：“不认识。”
他以为，这上千个日日夜夜，他应该早就习惯了心痛，可是只要有关于她，一切都是徒劳。
心里在默默滴着血，为霜甚至能听到血滴下的声音是那么清晰，连呼吸都带着疼痛。
苏可婳也不再问，只指着他种下的那颗杏树道：“回头这棵杏树长大了，你能在树下牵一只秋千吗？”
为霜笑着点头应她：“好。”
……
夜里，窗外透进来一股寒风。
为霜躺在床上，听见一声极轻微的叹息声。
他感觉床边好像有人在看他，用一种极度悲伤的眼神，然后有低泣的声音，像一阵压抑着的小雨。
指尖轻轻滑过他的侧脸，眉眼，鼻翼，一点点，小心翼翼却又温柔轻巧。
为霜想醒过来，想看清那人是谁。
可是，他的身子很沉重，一点也不听使唤。
过了许久，一阵风轻轻在耳畔拂过。
为霜这才能睁开眼，他惊坐而起，想要抓住刚刚身旁之人。
可是起身，房间里寂静无声，一个人影都没有。
窗子是紧紧关着的，没有人进来过。
方才的一切就像是他的一场梦，异常的真实，却又杳无踪迹。
一连好几日，都是如此，他才终于肯定，不是他在做梦。
其实隐隐的，为霜猜到了答案，却又不敢相信。
这天夜里，他闭上眼，却一直没有睡着。
直到听到一阵风声又穿堂而过，像一片羽毛般落在他床前。
一股熟悉的清香袭来，他屏住了呼吸。
一双手温柔的拉过他的手，他的手心掉下了什么东西，像是一滴泪，濡湿的触感有些发痒。
“和尚，你瘦了。”熟悉的嗓音在他耳边低喃着。
为霜这才真的敢确定，是苏可婳！
他的手不由一紧，可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他醒了，急忙起身便要走。
为霜翻身将她拉回来，紧紧拥入怀中。
熟悉的香味，熟悉的气息，不是苏可婳又能是谁。
有些东西，拥有了便接受不了失去。
他抱着她，依誮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蒹葭，我很想你。”
特别想，想到快要疯掉，可是他不能疯掉，无数日夜，他都在强迫自己接受失去她的痛苦。
似乎只有痛苦才能让他感受到，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怀中人身形一僵，沉默着没有出声。
可这般冷淡的回应，让为霜有些崩溃。
那些死死压抑了数年的爱，愧，念，悔在瞬间崩塌，变成执念，一寸寸深种其中。
他霎时间红了眼，欺身吻上她的唇。
她的吻一如记忆中的那般甜美，柔软，他从没忘记过那一夜，她哭着，颤抖着扒开他的衣服说要报复他。
说要让他破了色戒，要让他做不成和尚。
如今，他不想做和尚了，他只要她。
为霜头一次感受到，他从来不想成佛，不想修佛，他只想做一个普通男人。
他如侵城掠地般吻着她的唇，拉开她的衣衫。

第十九章 执念是一个人

窗外月光清凉，洒进房间。
房间有些黑，为霜看不清此时的苏可婳是什么样的表情。
只陡然上升的温度让他的心，跳的极快。
他的脸埋在她耳边，一遍遍的低语：“不要再离开我了，我还俗来娶你好不好，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真的很想你……”
有泪水从眼眶掉落，他知道一定很丢人，可是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一双手臂轻轻勾住他的脖子，最后的理智终于在那一刻荡然无存。
身上的袈裟被解开，衣衫散落一地。
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欢愉，为霜只知道，吻过她耳畔的时候，她脸上有一滴眼泪滑落。
苦苦涩涩，最终，眼泪与久别的思念压抑成一片，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占有。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人默然起身。
为霜拉着她的手臂，声音有些沙哑：“你要去哪里？”
苏可婳回头盯着他殪崋的眼睛：“和尚，你不修佛了吗？”
“我要娶你。”为霜看着她，夜色下却看不出她脸上的神情。
她忽然覆身上来，吻住他的唇。
为霜想抱抱她，却惊觉，浑身都动不了了。
苏可婳起身，轻抚过他的眉眼，只轻道：“可如今，我真的是妖了。”
她沉默着起身，穿好衣服。
为霜的目光紧紧注视着她，他想告诉她，他不在乎，他不介意。
可是被法术禁锢住的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还是眼看着她转身离开。
……
翌日的天色有些发暗，冷风一阵阵，呼啸而过。
为霜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除了散落一地的袈裟，没留下半点关于苏可婳的痕迹。
他穿上衣服起身，急匆匆出门，可方才打开寺门便看见寺外守了一队官兵。
为首的是一个红衣女子，亦是昭国最受宠的五公主楼玉。
看见为霜，楼玉拢了拢自己身上的狐裘，一双美目流转：“为霜禅师，本公主特来迎你回朝。”
为霜一愣，眉头便蹙了起来：“这是何意？”
楼玉一步步走近他，最后在他跟前站定，压低了声音道：“不愧是我的郎君，连蹙眉都如此好看。”
为霜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请女施主自重。”
楼玉风情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又轻道：“不着急，本公主有的是时间让你接受这个事实。本公主看上的郎君，别说是和尚了，就是神仙，那也得到手。”
这突如其来找上门的公主，让他有一瞬无措。
按说巫山地处偏僻，他亦鲜少露面，怎么可能会被这个公主看见！
他眼神一暗，望向了巫山山顶的方向。
……
正在睡觉的顾槐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他缩了缩鼻子，转头便看见带着一身寒气回来的苏可婳。
他不由皱眉：“说了你现在半妖之身，法力又弱，到处跑什么，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吗？”
苏可婳微微一怔，只觉身子格外疲惫。
她在一旁的榻上躺下，眼睛无神地看着头顶的山洞：“姑姑从前要是早些跟我说我是女娲后人就好了。”
也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她依誮也不用被顾槐以妖力续命复活，以平大地之怒。
因为她是女娲后人，当初她精魄散尽，魂归大地，却因心中有执念，大地不平，借圣族之力，有佛舍利做引，得以复生。
所以，她所剩下的，如今的寿命都是用来扫平那些所谓执念的。
等到执念平息，她的精魄便会散尽。
但其实执念说来不过就是一个人罢了，一个曾伤她入骨之人。
也许，她还恨着，也许是还爱着，总之，能活一日，还是两日皆因爱恨难平。
“都是天命注定，说与不说，结局都是如此。”顾槐一脸高深莫测，装起来还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
苏可婳瞪了他一眼：“你别跟我装高深了，上回你给山下吉婶算命都没算准呢！”
提起吉婶，顾槐好像一下来了兴趣：“诶，对了，咱们今天下山去吉婶家蹭饭吧？”
苏可婳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顾槐是个神仙，根本不用吃饭，可是她现在是个半妖，不吃饭就饿得不行，结果这人倒好，跟她一起吃了几个月饭，脸皮越发厚起来了。
她连连摇头：“不要，你总去蹭饭，我都不好意思了，得亏吉婶脾气好，没把你赶出来。”
顾槐起身，一下揽住她的肩就往外走：“多大点事啊，我又不是空手去的，我给吉婶带两只山鸡！”
两人一路吵着闹着就往山下走去，临离开山洞，顾槐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人影。
为霜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脸色便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