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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玮与湛秋站在辛文港高高的天崖，一同望着海天相接的地方。
艦船穿梭的洋面，渐渐现显出歇山式屋脊的模样，起初朦朦胧胧，一群群洁白的海鸟在面前飞过，再望去时，丁达尔光线从云翳间隙照射下来，天际的堂皇宫廷建筑，甚至能清晰辨出鸱吻与覆盖的琉璃瓦的细腻纹理。旁边，还有一座宏伟雍容的牌楼建筑，按照吴承恩《西游记》里的描述，这，便是南天门。
海市蜃楼久久不曾散落。
湛秋站在高高的海崖上，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天国，她攥紧了怡玮的手掌，望着柳絮乘坐的花簇龙舟随着海市蜃楼的淡化也一点一点变得稀薄，柔柔地吐露心声:“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旧事如天远，《卜算子》里的话，缘来竟是这般。”
南天门散尽的那一刻，柳絮乘坐的龙舟，也消失在了大海深处……
海容艦航渡至辛文港外港，尚未固定夹缆。电报官便来讲:“柳代将，直隶督办府命我艦羿月初返航国内，靠泊雍城骊口港，考虑到廟街事件日人或已知晓，电令里还要求我艦相机至外港锚地抛锚，依靠小艇进行副食补给，艦员上下艇需严格把握靠岸去向，不得私自与外界产生关联。”
柳至柔心中暗衬:“晴夫人是怀疑我艦内部出了鬼？”
翌日。
国内海军部的电报盖着加急印章，再次传来，命海云艦收到此电令起，即刻拔锚回国，期间关于海参崴派遣兵力，暂由陆军标领谢林岱统筹。
电令频频三缄其口，柳若柔便揣测，或是卫栗芝同晴熹的关系，又更加微妙了。
藤冈同日再次来到辛文港，只是未做停留，只留下一张纸笺，便乘车匆匆离开。他在信中阐明了自己立场，对华武器禁售期间，雍城军阀卫氏的军火多源于日本北海道枪械廠，可关于柳若柔与塔莎为代表的布尔什维克党联系密切的事，自己同卫氏的信笺往来里也向他提及了此事的详情处，以此作为海云艦暗中支持柳絮打死打伤日本驻海参崴海军多名水兵的惩戒。
柳若柔找来怡玮，湛秋将藤冈的信递给他，要怡玮好好看看。
柳若柔随即问:“晴夫人近来，可是碰到了难处？”怡玮看过后，眉头颦起:“我也正要来找柳艦长，近来卫帅由金陵回了雍城，不过干奶奶她……她似乎还留在江浙。”
柳至柔点点头，却没讲话。
怡玮接着说:“藤冈这个老狐狸，分明是想借卫帅的手除掉柳艦长。”
“柳某同布尔什维克有联系固然会引起北洋各派的狐疑，可唇亡齿寒的道理，就算卫帅不知，可晴夫人一定会认真审度这件事的，毕竟……据可靠消息，孙文先生大概有联俄的规划。”
怡玮愣一愣，他知道干奶奶心仪南方革命党，一直想脱离北洋系，可话题格外敏感，他不想要湛秋卷进这场纷争，忙岔开话说:“九笏河改道，原本是应着‘三年两决口，两年一改道’之说，如今涝季，地处沧州的玖河上游段，卫帅大概要再费一波周折，去筑堤堵洪。”
“这么一来，处在玖河下游的骊口码头，阿秋觉得若是雨季一过去，水位骤减，海云艦就没法靠泊了。”
“所以呢？二妹，尽快遵令回雍城？”

讲完，不待湛秋回答，柳若柔接着同怡玮讲:“小玮，当初你从福州海军学校肄业，雍瑾华作为艦长，便是那浪花，时势推着他走，不得已将你送下艦，也是无奈。”

怡玮轻蔑地吭了一声，柳若柔就不再讲话。
待到怡玮走后，湛秋弱弱地问:“二哥，是不是国内出了什么事？”
“段祺瑞政府与日本人签约防务，按照《中日海军共同防敌协定》，日本人要溯洄至黑龙江，名义上是海军的共同防务，牵制苏维埃俄国，我瞧着，倒是要断了海云艦的后路。晴夫人授意我务必于这月农历廿三回到东隅港，海防营四艦二十六艇一同南下广州，加入革命党的护法艦队。”
他讲完，望着舷窗外，久久伫立。
湛秋思衬一会，她这才想到二哥方才突然提起雍瑾华，是有一番自己思考的，毕竟雍氏如今革命党的身份，怡玮跟着一同南下，往后的日子，免不了常常共事，想到这，她柔柔地说:“我会好好劝劝小玮的。”
“小秋，这里不安全，你……你先回国。”
中国日照，东隅港。
前来海防营送信的邮差在门口勒住马缰绳，拽了拽马鬓上的铜铃，芝嫂在厨房听到了院外的动静，忙撂下手里的汤羹勺，一边解着围裙，一边跑出了厨房。
邮差见她慌慌张张从正门跑出来，不待她讲话，忙说:“这位大嫂，没有商河转送来的信笺。”
芝嫂炙热的目光，倏忽又黯淡了下去。
又是一阵马蹄声。
湛秋与素玥将将下了马车，文埙见到了芝嫂，顿时露出了笑容，他指着芝嫂哼唧了几声，素玥便迈下车，把他放到了地上，看着他跌跌撞撞跑到芝嫂脚下，拽着她的裤脚，是要她抱自己的意思。
芝嫂目送着邮差渐渐走远，再扭头看向湛秋她们时，发现她们也在注视着自己，她的眼神便有些躲闪，大抵是怕别人看穿自己心思，于是不经意间，她露出了一丝不自在的笑意，尔后抱起文埙迈过后门，又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湛秋与素玥也跟到了厨房来。
推门，蒸汽腾腾中，芝嫂正将一块桂花糕塞进文埙嘴中，她掸去文埙虎头帽上的灰尘，又抿了抿他蘸着酥饼末儿的嘴角。
湛秋与素玥对望一眼，才问:“嫂子可有什么事？”
芝嫂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缓缓地挪到了灶台后的青石板上，灶台壁上挂着串串小红辣椒，水缸旁，则放着一沓信笺。
湛秋这才反应过来，芝嫂是不识字的，她走过去翻了翻，脸上倏忽露出了笑意，“有一封你的信，芝嫂。”
芝嫂脸上露出意味之喜，她起身，忙匆匆跑了过来，“将将那小厮可是瞧着我们乡下人眼拙，单单唬我这个老太婆子。”
脸上却是盖不住的笑意。
湛秋瞧了瞧信笺的地址，脸色又沉了下去，“嫂子，确实不是商河县邮来的。”
话音才落，已有卫兵走进来，湛秋便把芝嫂的信放到一旁，同他们一起找出晴熹的信笺，她要卫兵先行送过去，并传话关于雍城段黄河逢夏汛改道一事，二哥回国后，有些交代要当面同她讲。
“是雍城同乡会从欧洲发来的，北京援欧华工筹办处代签，”湛秋一边拆着麻绳，一边解释:“欧洲不比直隶，这五湖四海的人，洋人自然不能周全详计，这份担子便落在雍城同乡会手里，统一邮寄地址，嫂子你呀，便只当是加了道工序，少了份繁冗，多了份乡情。”
湛秋讲完，无意瞥到了素玥冰冷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自己手中的信笺上。
她愣一愣，又细细看了看封面，唇角的笑意，也一点一点变得僵硬。
灶台里，柴薪噼里啪啦。
信笺封皮的“讣告”二字，在厨房的袅袅炊烟中分外扎眼。

第陆拾章 龙凤烛台垄上水仙
晴熹将怡宁的信放在了桌上。
湛秋虽不知讲了什么，却看到了桌上的随信封一同寄来的几张照片。
晴熹说:”小宁去东瀛这两年，可真是让我这个老婆子也长了不少见识。”
湛秋才清楚，怡宁要自己带回国内的照片，是甲午年被日本虏去的镇远艦与定远艦主锚，一对姐妹艦，曾是北洋“亞洲第一水师”的扛鼎之艦，如今却被钉在了本州岛的上野公园，任人践踏。
其中一张照片，定远艦的舵盘被镶嵌在琥珀中，做成了圆桌，成了孩童嬉戏的玩物。
“秋儿，同乡会从欧洲的来信里，可是讲载着华工的法兰西亚多斯号客轮，在地中海中了德国海军潜艇的鱼雷？”
湛秋艰难地点点头。
晴熹便长长一声叹息，因为她知道，溺水至死，就是在绝望中体会噩运一点点降临的压迫感。
她不敢想象芝嫂丈夫还剩最后一口气时的样子，此刻，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芝嫂，因为她的丈夫，便是自己的丈夫招募到欧洲的。
“先前卫兵同我讲，海圻艦返厂英国阿姆斯特朗造船廠，我单单记着秀英年青时也远赴西欧，接受光绪十三年订购的艦船，可这一去，先前与他交好的两名雍城同乡，便殁在了泰晤士河畔。”
湛秋也低下头，柔柔地讲:“芝嫂其实也清楚，德国人的阵势，如今已是日薄西山，华工回国……大概就是这个秋冬季的日程。”
晴熹一阵恍惚。
她想起芝嫂这段时间常打听时报，还要湛秋翻译外文报纸，自己只当她是如今在日照，没了雍城卫府一干熟人能讲上话，聊当消遣时日，如今往深了想一想，杂糅进惬意时光琐碎里关乎“暮年伉俪”的牵挂之情，才是正解。
想到这，她便埋怨起自己。
湛秋握住她的手，捂了一会，同她讲起来:“同乡会的人从电报里说，陈氏他们在赤道线上登岸，天气闷燥炎热，蚊虫肆虐，殁的人……都葬在了黄克年等一干水兵墓园外围。”
“这隔着茫茫大海，芝嫂往后一个人……”
“晴夫人，她还有喜儿，有后人，就有希望。”
晴熹终究没有再接下湛秋的话，她抽出手来，搭在湛秋手背上，祖母蓝的戒指在阳光下映着滢滢的光，她动动唇，冷冷地说:“喜儿死了。”
芝嫂小儿子早早夭折，喜儿从商河老家来到日照后，也受外地流窜到东隅港来的地痞蒙蔽，不知情间，吃了他们放过罂粟壳的饭菜，沾染上了鸦片毒瘾，四处求医治病，没多长时间，陈氏的工薪连同芝嫂替人缝衣裁布积攒下的积蓄，就都给花光了，她不想母亲替自己再东奔西跑，于是选择了跳海自尽……
出春。
商河县一隅村庄，田垄麦黄。
白蜡树枝叶上透澄的蜡油，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芝嫂带着殡帽。陈家家世凋敝，替陈氏撒纸幡的，是薛义林的外甥——雍城古桑园的程珂，因为芝嫂一家，如今只剩下了她一人。
四里八村的庄乡们撂下腰胯间的锄刀，卸下肩头的水筲，不到晌午，陈家不大的草垛房，就已围满了前来吊唁的人们。
陈氏一支在村里虽算不得大姓，可芝嫂一家平时为人忠实，积攒下了不少好人缘。
黄河改道，冲垮了下游不少土地，商河界却盛传一句谚语，千百年不衰——黄河水点豆腐，牛背童画花翎。
前半句讲的是个“乡”字，乡里诸人诸事同直隶其他地界有别，帝赐巷村逢节不吃水饺，村中唯独钟爱一碗豆腐羹。
湛秋来到村口时，在草垛旁见到了一座写着“御制”的牌坊，品相已斑驳陈旧，可龙凤牌下“帝赐巷”三个阴刻字，却用了难得的官阁体，据当地老人讲，这是明嘉靖七年，参与手抄《永乐大典》的马思远衣锦归乡之时，南下十二圩镇途经此，一介布衣草履，却蒙村姑一碗“豆腐羹”之恩，感激涕零，缘分所至，他便入赘在了帝赐巷，再也没有回江蘇老家。
那村姑一直陪着他，走完了余生十二馀年的光阴。
芝嫂在东隅港闲暇无事时，曾同湛秋跟讲过此事，“说起来，《商河县志》虽是官书，倒把这马思远洋洋洒洒写了四五頁，马年生人，马年来的帝赐巷，马年，陈马氏割了秋黄的冬麦，也葬了他。”
此刻。
湛秋望着纸人纸马随出殡的队伍出了牌坊门，竟不知不觉间，又想到了芝嫂曾给自己讲的这个故事。
白聃老者点着一根洋火，顷刻间，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就被烈焰一点点吞噬成烬。
芝嫂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麦田地里瞬间被哀嚎充斥，可唢呐吹起的那一刻，程珂就与乡邻抬起了陈氏的棺椁，在微微细雨中，摆着地上洁白的纸幡，渐行渐远。
可是，这不过是个衣冠冢。
湛秋久久伫立在牌坊下，听着耳廓边淅淅沥沥的雨声，望着远方棺椁下芝嫂佝偻的背影，她想念起了怡玮，很想很想……
自从雍瑾华去了广州，响应南方革命党，卫栗芝便摔了桌案上常摆的貔貅玉雕。
想来民国二年认亲时，卫栗芝曾摆摆手，直言:“貔貅乃招财之祥兽，兵将者，自古毁在一个‘财色欲’上的不在少数，贤侄如今认了蓝儿为义母，卫某便也有教孺之责，这个你收回去，人留下，今晚嘱咐厨房煮一盖帘大肚水饺，入乡随俗，不管是你干娘这个江南来的畲客，还是程家雍家，都抵不过咱直隶这两千年来的讲究。”
雍瑾华知道，在北方人，特别是山东人的饮撰讲究中，逢节庆团圆日，水饺必不可少，他自然接纳，可却也依旧将那尊貔貅放了回去。
“帅爷，貔貅是祥物不假，可这一尊嘴中衔的不单单是铜钱，招财貔貅只是一说，帅爷你瞧好。”
说话间，他已拉开了书房的窗帘，任由和煦的阳光照射进屋子。
丁达尔光线下，翡翠绿制身的貔貅被照了个通透，瞧周全了，恍一看似铜ᵂᵂᶻᴸ钱的圆物，竟是一枚纪念章，浅浮雕着“天津水师学堂”的注释，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卫栗芝难得从抽屉里取出玳瑁眼镜，打眼看——“一片冰心在玉壶。”
瘦金体字。
他哧哧一笑，从多宝阁里取下两樽酒盅，一瓶乾景芝酒，拍拍瑾华的肩膀，喉腔如钟，“走，上桌。”
西元一九一八年，孟冬。
德国签署投降书后，华工回国事宜便提上了日程，卫栗芝回到直隶后的任务，便又多了这一项。
晴熹这日回了雍城，进了苏牡园的正门，叶副官便走上来，悻悻地说:“帅爷在书房。”
从他的眼神里，晴熹察觉出了端倪，却不想让他为难，便没多问，只是继续往前走着，却不想才几步，叶副官便又唤住了她，匆匆追到跟前说:“晴夫人，柳若柔在对马海峡，被日本人的军艦困住了。”
晴熹手心一紧，她继续阔步朝前走，推开了书房的门。
满地破裂的翡翠，好似撒下的滢滢之霜，明焕，却又冰凉。
卫栗芝背对着门，背手站在书桌后。
她踏过门槛，不经意间叮当一声，早已被摔碎的玉雕貔貅，嘴里衔着的那枚云麾勋章，又被自己踢到了墙角处，连在一起的半边唇舌，顷刻间又碎成了渣。
她猜出了几分卫栗芝此刻的心境，可这都不再重要，因为自己同丈夫，已又是一年未见。
“秀……秀英。”
卫栗芝仰起头，不讲话，也不转身。
晴熹便走到桌台前，走到他身后。
桌上一片凌乱，蜡烛也早已燃尽，流挂了满满一烛台，她摘下蓝翎绒手套，整理着书桌上散乱的信笺与纸屑，手倏忽碰到栽种着水仙的彩釉花瓶，枯叶便簌簌如雨般坠了下来。
她怔一怔，就要招呼叶副官拿去加水，卫栗芝却冷冷地开了口:“根茎都已经腐烂了，不必徒费功夫。”
她听了，再看向那水仙花，尽是一副枯败相，不忍再睹，就绕过桌台走到了卫栗芝近身处。
二人的身影被阳光投映到珐琅彩窗上，她一把抱住了他，弱弱地问:“分开一年，你就不想回头见见我？”
沁人的桂花香弥漫在书房，卫栗芝低头，见到晴熹纤细的手指正缓缓加力，已把自己的青布衫揉搓出道道褶皱。
他质问她:“你的好义子在广州投了革命党，日照柳氏、十二圩镇孔氏也都变了心思，细细想来，这一年……你属实是废了不少心思阿。”
晴熹愕然松开手，将他正身拽过来，面对着自己，她看着他那双眼，歇斯底里地讲:“秀英，我知会你为帅外不避贤，内不避亲，是讲大义的，而今柳协领，还有怡玮他们处境险恶，大沽、骊口的海防，更是不能缺了海云艦，难不成你非要把事做绝，见死不救……便宜了那日本人？”
卫栗芝一把甩开她的手，又是冷冷一笑，“你有本事干预海军部人事任免，这个情面，你还是再跑一趟北京，管徐世昌大总统要去吧。”
他一挥袖，枯萎水仙旁光秃秃的龙凤烛台，也“”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錾声绕梁不绝。
这是若干年前，晴熹嫁到苏牡园的那一天，随自己一路从浙江带到直隶雍城来的嫁妆。

第陆拾壹章 明前新茶北晨旧报
九笏山山麓。
文琴起了个大早，而今，藕蓉园常自喻为“半个人”的两兄弟，也习惯了怡瑜唤他们“卓爷爷”、“桂爷爷”。
协约国宣布胜利这日，北京近城区热闹喧嚣了许多，许多人家秋收早，立冬时令时便要为一大家子人备下年货。
南北和谈，也挑选在了这个冬季。
雍瑾华作为艦长，将护送南方革命党部分谈判代表由广州赴天津大沽，换乘列车，直至北京。
卫栗芝从谈判桌前回来后，瑾华迎上来，他却不理会，自顾自地走进了下榻寓所。
瑾华在门外踱着步，一阵踌躇后，还是决定要见他，却被卫栗芝的卫兵拦了下来，“雍艦长，帅爷交代，你这一路太累了，要你早些回去歇息下。”
瑾华想辩解，可欲言又止，不知同卫兵能讲些什么，只得退了回去。
靠近琉璃厂的街市两侧，摊位上围满了翻阅书籍的路人，瑾华望着竹简上挂着的墨画随风拂动，心也沉静了下来，他想素玥，而今，就在此刻。
璇儿要去北京照顾怡瑜。
一路同古桑园的程珂随行，她便常常打趣程珂，说他名义上是奉三大爷穆仁的令，要在路上保护自己，可拍只蟑螂拿个耗子的事，却都得自己来，事后还得哄他别怕。
她讲一句，程珂便执拗地顶一句，两人却也因此渐渐熟稔。程辰便插嘴说:“论辈分，阿珂还要叫我一声小叔。”
程珂扑哧一笑，“我这还没门槛高的小叔子，可是真长在辈分上了。”
璇儿把布包放在了桌上，瞧瞧看了一眼程珂，脸上不自觉露出了女子的羞怯态，忙低下了头去，摊开手，把怡瑜的裙袄从包中取了出来。
程珂走过来，问她:“这都是你裁剪的？”
在一旁的程辰听了，扑哧一笑，“她要是有这般手艺，我便……”
“你便什么？不再来找我们瑜小姐？”
程辰脸色倏忽凝住，变得红扑扑的。
“好了好了，这趟来北京，可不是冲着拌嘴来的。”
璇儿瞪了程珂一眼，把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里，坐下来不再讲话。
南北和谈的消息传到藕蓉园，是卓老在一个平常的黄昏带回来的。
程珂听后，拽住卓老的衣袖，疑问道:“既是和谈，他段祺瑞为何在宣武门摆了那么多北洋兵？”
卓老忙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怯生生地瞧瞧门外，阖上了门，他佝偻着腰松掉肩带，把擦鞋的木箱放到了地上。
桂老瞑目想了一会，撇开话题淡淡地说:“眼下快到清明，小卓子你还要再去城区跑一趟，请几个采茶工来。”
他说着，已打开了桌案上摆着的锡制茶叶罐，文琴便说:“常听桂老提起，若晚辈没猜错，这便是那接寒暑气的明前龙井。”
桂老轻捻了一把，将带着浅浅茸毛的嫩芽茶放进了紫砂壶中，笑着对程珂讲:“快瞧，这闺女比你识货。”
程珂虽揣着心事，可茶香馥郁，令他也舒展了几分眉目，他浅浅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了几分笑意。
关于卫栗芝已来到北京的事，两位老人竟都没再多提一句。
璇儿背着竹篓筐，与采茶工一起走上了山麓，她见程珂采茶时总是用指甲掐，忙跑到他跟前，愤怒地打掉了他手上的嫩芽，“难道你不知道，用指甲掐过的茶叶容易发黑。”
话音落，她就用拇指与食指轻轻捻下一段芽，用的是巧劲，本是给程珂示范一遍，可他的眼神里却无半点内容，璇儿见了，一把把茶芽都掷在了地上。
文琴循声而来，要璇儿莫生气，又对程珂讲:“程哥，自打你来了藕蓉园，桂老就常说您是个孝顺的孩子，可自从那日卓老提到南方革命党进了京，你的心事就都写在了脸上，璇儿是忧心你……才要讲你。”
璇儿本已攀到了梯田更高一阶处，听到文琴的话，竟拾起脚下的石块，朝着程珂掷了下来，吼着:“府上派我来照顾瑜小姐，倒不曾想古桑园里的大男人，倒偏偏也要我一个弱女子照顾着，生怕哪天一觉睡过去，被偷食的耗子给叼走。”
程辰听了这话，怒火霎时被点燃，他扯着嗓子嚷起来，要璇儿讲清，古桑园何处招惹了她，晚辈来瞧瞧族里的长辈，又错在了哪里？
程珂忙止住了他们的争吵，说出了自己所忧之事，“魏家穆仁老先生堂长孙女怡宁，长孙怡玮，如今双双被日本人困在了对马海峡一隅小岛上，你们可知？”
璇儿霎时沉静了下来，她晃着身子，从梯田上踉跄地走下来，“大小姐？对马海峡是什么地方？”
程珂没搭话，而是转过身去，柔柔地望着文琴，“这次南方革命党使团由广州来京，雍艦长跟卫氏……如今都住在琉璃厂民巷口。”
“父亲？他来北方了？”文琴觉得很意外，转而一想，又颇含期待地问:“京城无海港，海榕艦可是靠泊在了日照？”
“在天津大沽。”
“父亲没有去日照？”文琴心里想着，笑意也渐渐敛住，又低下头去，指间游刃在茶叶上，有气无力地寻觅着雀舌尚似莲心的嫩芽茶。
桂老远远一声招呼。
璇儿才反应过来，急忙说:“你瞧，我这都讲忘了，这系了红绸布的枝叶是界线，咱们现在摘的，是旁人家的茶叶。”
众人就要走回去，程珂却一把拉住文琴，他知道文琴一直想要父亲多陪陪母亲，眼下便只得说:“前阵子，杨卓管家来古桑园，说素玥姨在日照一切都好，你就别挂念着了。”
文琴含情脉脉地点了点头，“好。”
夜暮时分。
文琴想到怡玮如今生死未卜，父亲来了北方，又迟迟不能与母亲见面，她心里冗乱得很，便兀自出了屋，一直漫步到了山脚下。
突然，她望见山腰枝叶的缝隙间，闪着若隐若现的火光，人迹影影绰绰，朝着茶园的方向而去。
她正要走过去瞧瞧，却被桂老喊住，“琴儿，山上的路不比北京城区，都是石子掺着黄泥土铺的，京城早上露水重，路上早就泥泥凹凹，听老朽一句，早点歇息下吧。”
他讲完，拨弄着手里的念珠，进了里屋。
文琴却隐隐觉得，桂老其实是为了不想让自己上山而找理由，她猜不出，那个人影究竟是谁？
第二日清晨。
藕蓉园栅栏门的两侧，青砖上覆着浅浅一层苔藓，端午节时挂在门楣下的艾草，如今也已经干瘪。
桂老见了，有些触景生情，“老话常讲‘七年之病，当求三年之艾’，挂艾草也有‘前三后四’的讲究，可论到底，都是人们为求福泽，渐渐将杜撰之词演绎成了礼节，可时令却是不与人事相通融的，茶叶是个时辰草，与京畿的气候来说，谷雨前采摘已是次品，芒种后，无论是卖相还是色泽，或是韵味，就都褪尽了。”
文琴在信笺中记着什么。
程辰听得一知半解，他见文琴在信笺中书写着什么，便打趣:“琴小姐文笔好，若是哪日上了报，别忘了把藕蓉园的明前茶叶，还有桂老与卓老，都在报纸上写写。”
文琴只是淡淡一笑，她跟璇儿靠的更近了一些，两人都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程珂见了，忙走到程辰身旁，要他跟自己出去，让这两个姑娘单独待一会，因为他知道，如今她们的心，早已同海云艦的安危牵扯到了一起。
出门时，他见文琴盖上钢笔帽，除了寥寥几笔关于培茶的考究，馀字，皆提的是一个叫“林黛玉”的女子，阖上笔记本的一瞬间，程珂分明看到信笺签扉页上，手绘着海云艦的侧影，姓名栏里，则是一手娟秀的瘦金体，是文琴跟怡玮两个人的名字……
茶园。
文琴背着竹背篓，搀扶着桂老上山，“藕蓉园的龙井茶能刊登在《北晨报》上，能广为人知，我想倒不如说是九笏山给予有缘人的馈赠，这方园圃浇濯的龙井茶，品质，便是最好的佐证。”
桂老听了满面笑容，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步履也快了许多。
程辰喘着粗气，慌慌张张从老茶树后跑了过来，见了文琴，他忙扬手朝着山上指，怡瑜却一把抓过他的左手，将两提尚靛青的桑葚果夺来，“哪摘的？”
程辰却再无半分与她作趣的兴致，他不断揉搓着喉咙，讲话也有些断续，“卫帅……卫帅来过九笏山了。”
怡瑜的笑容霎时凝固。
桂老脸上却无半分波澜，仿佛他自心知一切一般，未曾察觉间，他以极其细腻的动作，瞧瞧拭去了眼底尚未淌出的眼泪。
茶园深处，微风习习，桑葚树枝叶摇曳。
文琴折断一根枝条，走到树荫下两座坟茔前，拨弄着尚未烧尽的祭品，黄裱纸的烟烬遂了东南风意，掠过碑刻，纷纷飞越桑林，渐渐愈远愈不见。
她屈膝蹲下，将几块酒坛碎瓷片凑到一块捧在手里，迎着风吹来的方向放到了鼻翼间，这味道，雍城人再熟悉不过了……
她回头看了看桂老，又把目光落在了程珂身上，弱弱地问:“昨夜上山的人，便是我父亲对嘛？”
程珂抻了抻眼眉，微微点头，“景芝乾酒的制瓷窑艺，是逃不过琴小姐的眼睛的，这是雍艦长的意思，他不想让你知道太多，人知道的事多了，抉择，就会变得艰难，要知道琴小姐而今在藕蓉园……还是安全的。”
璇儿听了几句，忙跑来问:“晴夫人为何没有来？怡宁小姐跟玮少爷在俄国的遭遇，晴夫人可知道？”
程珂没讲话，他只是望了一眼怡瑜，嘱托璇儿这段时间，就不要带小瑜上街了。
文琴望着这两座坟茔，斑驳陈旧的一座，阴刻着“联冬卿”的名讳，联是天津水师学堂的总办，她是打小识得的，可另一座无名之碑，分明是新培的土，墓碑也是新凿刻出来的模样，父亲瞒着所有人上山祭奠他，这里埋葬的，究竟会是谁？

第陆拾贰章 叹凝望眉曲终身误
文琴下山后，多方打听，终于在与宣武门隔着两条路的一处宽敞的街道，找到了《北晨报》的编辑部，见到了泰北书局的秦禹文。
“几年不见，小琴长高了。”
“前几年能去金陵国艺学堂读书，娘说，多亏了秦老师的照顾。”
秦禹文点点头，却没搭话，他翻了几页刊印室送来的样刊，问:“还在学古琴嘛？”
文琴就有些吞吐。
秦禹文笑笑，又说:“艺多不压身，如今做了记者，兼顾着雍派古琴的角儿，我想并不是难事，毕竟曲同文理，更何况这兀兀穷年，多少年的乐谱根底，你可是都烙在了这。”他拍拍胸脯说。
文琴只浅浅点了点头，“不知几年前，秦老师常常听我弹奏的一段谱子，还记不记得？”
秦禹文一时想不起是哪首曲子。
编辑部外却倏忽传来一阵嘈杂，步履齐整的皮靴磕地声，渐渐在人群喧嚣中变得分外惹耳。
秦禹文意识到了什么，他顺势把新出的样刊塞进抽屉深处，舒一口气，又面容平淡地说:“阿秋给我来信了，海云艦这个月就能回国。”
文琴眼眸中霎时氤氲满了光，她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脱口而出:“这是真的？”
她难以相信，今日来编辑部，还收获了这般惊喜，可想到是湛秋的来信，她喜悦的神色又一点点隐去，讲话也变得分外平静，“北洋兵常来嘛？”
“欧战刚刚结束，法国传来消息，巴黎和会似乎成了日本人操盘青岛的撬竿，无暇东顾的德国，似乎也默许了，学生们打出‘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口号，要求惩办财政总长曹汝霖，拘押驻日特命全权公使章宗祥，还有前公使陆宗舆等人，都一并被钉上了耻辱柱。”讲到这，他有意瞧了瞧文琴神色的变化，推推眼镜，压低了几分声音接着说:“巡警对游行的学生，还有披露他们丑行的报刊……都动手了。”
文琴心里暗衬道:“方才街市上不断巡逻的北洋兵，缘来正是因为这件事。”
秦禹文察觉到文琴心思变得凝重，忙岔开了话题，“小琴倒是讲讲，是哪一首谱子？”
文琴便将提包里的纸稿取出，《凝望眉》、《秋窗风雨夕》、《终身误》……皆是《风月宝鉴》里的曲子。
可秦禹文偶然一撇角落里馀下的内容，竟看到了“中华革命党”几个大字，他忙阖上，警惕地瞧了瞧四周，神色慽然地讲:“小琴那篇……那篇关于九笏山茶农的文章，甚为……甚为精湛。”
“秦老师，你可知道，小琴小时候，最爱的便是这首《秋窗风雪夕》，如今怡玮喜欢的人，偏偏正是《南楸》的主编——南仲秋先生，她的真名叫柳湛秋，她的身份……是中华革命党，对吗？”
秦禹文推推眼镜，他觉得周身软瘫瘫的，却硬撑着站直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