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花开
我又做梦了,梦见了高中时候,被我指责过的那个女同学,笑嘻嘻对着我说:“你终于也病了。”
她叫关阳。
她是我高中时候最好的朋友,曾经我一度认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挚友,我们会一起上大学,一起结婚,一起生小孩,孩子长大以后,我们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老去,再死去。
我一直生活在小县城里,高中的时候转学到了市区,班里的同学对我爱搭不理。只有她愿意对我伸以援手。
时间过了很久了吧……
久到有些事情在我心中已然蒙了一层薄纱。
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说话是在走廊里,市区的学校走廊是有大大的窗户的,我路过那里,却被窗外柔美的日光所吸引,我驻足,伸颈而望。
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回头,是她。
她五官干净清秀,皮肤细腻白嫩,站在窗户前面,与我面对面,夕阳洒在她的脸上、肩膀上,她从容不迫,落落大方,耀眼得甚至让我忘了自己的不配。
相比之下,我更像是一只伸长了脖子的丑鸭子,羽毛不够光泽靓丽,长相一般,平庸到阳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也不会照亮我的灵魂。
我们在那打了招呼,说了第一句话。
我很紧张,却更兴奋。
但是以后的很多年,我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也许那天我们说了话,像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
她是班长,是年级第一,是老师口中的好学生。
我们渐渐熟悉,成了朋友,我们无话不谈,她教会我穿衣搭配,教我如何正确地表达,教会我功课,我感济她,我知道此刻依然感激。可那又如何?
她带我在周末去逛市区的大小商场,教我辨认MAC和TF,带我去吃东来顺和姚记炒肝……
渐渐地,我懂的知识越来越多,看到的世界越来越广阔,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快高考那段日子里,她每天晚上在宿舍里帮我复习功课,监督我的学习,为了我们两个能迈进同一所大学,我们都为此努力着。
录取通知书寄到我们两个手中,我们去了一样的大学。
那一天,我们窝在她租的小房间里,喝了人生中第一杯红酒,以此庆祝我们迈进成年人的领域。
大学里,我们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食堂,一起分享对方的小秘密,我们对彼此之间的感情深信不疑,直到另一个人出现。
是我先认识他的,绝对是我。
那是在教室的办公室里,我求导师带我一起进实验室观摩,导师对我这样死缠烂打的行为哭笑不得,刚好这个时候,他进来了,我转头目光与他相撞,他很快闪过,而我却失眠了。
无数个夜晚,我坐在床上,痴痴地笑着,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天办公室里,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的男孩。
我后来知道他是我同专业的学长,准备考研,去办公室是为了给交资料。我很快打听到了他的信息,我想追他。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为我出主意,告诉我应该与男孩从朋友做起,慢慢接触。我听她的。
我总是刻意的在他该出现的地方提早等他,我的专业问题从询问导师变成了call他,我成了篮球场旁边的常驻啦啦队,我跟他说我也喜欢拼图,也喜欢打游戏。
不都是说女追男隔层纱吗?那为何我要如此费尽心机才能触碰到他,我要掩饰自己的喜好去迎合他。
后来有一天,他的论文被批,他心中郁闷无处发泄,便一个人半夜去打篮球,我听他的室友提起,便赶到篮球场。他满头是汗坐在椅子上,我陪着他,默默的,不被知道的。
那天我跟他说,我喜欢他,他说,行。
我开心坏了,以为梦想成真,我每天给他带早饭,打篮球我陪他,去图书馆我陪他,食堂我陪他,哪怕他几次三番地对我说不用了,哪怕我的朋友抱怨我。我依然爱他。
后来他参加了辩论队,没日没夜地改稿子,我便也睡不着,盼着天亮能给他打个电话。
辩论比赛那天,他们队输了,他却没有半分沮丧。只是他话更少了,刷手机的时间更多了。
突然有一天,他跟我说,他恋爱了。我很不解,我说我们不是早已经在一起了吗?他却说那天他说的行,是表示他已知道我喜欢他,却不代表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难过极了,却也愤怒极了。我心中有不理解,也有不相信。
直到有一次,我看见关阳和他一起进了一家餐厅,我看见他为关阳拉椅子坐下,我看见他为关阳夹菜,我看见关阳笑得很甜。
我没冲进去与他们理论,我只是默默地,退出了这场游戏,我只是默默地将他们俩藏在心底,即便有一个舍不得,又一个不愿意。
一个星期以后,我听见别人说起,那天的辩论比赛上,他是全场的最佳辩手,关阳仅次于他,二人辩论时候称得上“神仙打架”,下场以后,关阳就把微信给了他。
我又气又惊,关阳明明知道,他是我喜欢的男孩子啊,他是我的光啊!
我将关阳约了出来,她问我怎么了,我骂她是个骚货,勾引别人的男朋友。她没说话,我骂了她好久,直到我口干舌燥,她才说话,她说他们两个真心相爱,他说从小到大帮了我这么多,这一次能不能让给她。我用咖啡泼了她,转身离开。
晚上他打电话给我,是不是我欺负了关阳。
我心一酸,谁欺负谁呢?
他骂我贱,说我欺负老实人。他说关阳有重度抑郁症,很久了。
我充耳不闻,关阳有抑郁症我怎么会不知道。
后来我和关阳又见面了,是偶遇,是在食堂。
她坐在我面前低头吃饭,过了很久,她跟我说,她真的有抑郁症,两年了。
我很愤怒,我愤怒我与她的感情她却不和我提起,我愤怒我爱的男孩子护着她,我愤怒她宁可告诉自己才认识两个月的男朋友,也不愿告诉相伴几年的朋友。
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一下子醒了,她变得陌生了,她不是从前那个我熟悉的样子了。
她变成了我最不喜欢的样子。
我看着她,开口一字一字地说,我看你就该得抑郁症,像你这样的人,是报应。
她没说什么,起身走了。
我坐在位置上,愣了一会。
我发现,我也变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
那个事情之后,我们不再联络。
后来毕业了,我进了一家外企,关阳和他,被一家国企录取,他们一起工作,他们还有了自己的小家,尽管是二十平米的出租房,可我依然羡慕不已。
过了两年,同学聚会上,他来了,他还是那么干净,带着光芒,让我过目不忘。可是关阳却没有出现。
聚会结束以后,大家都纷纷离去,只剩下我和他,我们不说话,他一杯一杯地喝酒,我一直看着他。
过了好久,他抬头看我,眼睛通红,他沙哑着开口,关阳不要他了。
他接着说,关阳的上司派她出国工作五年,她可以在国外的公司做主管,五年以后,她可以选择留在国外发展。
他说,关阳同意了。
他说,他们分开了。
他哭了,我第一次看见他哭,却不是为了我。
我所有的理智土崩瓦解,我冲过去抱着他,我不断对他说,还有我,你还有我。我喜欢你。
他跟我说,行。
他说,这次的行是我同意了。
我高兴坏了,深夜我打车将他送回家,有一个人绕了大半个市区打车回来。
我丝毫未觉孤独。
我们俩在一起之后,不温不火,相敬如宾。
我时常感叹,他有一种魔力,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到底是仅仅对我如此,还是他人亦如此呢?
我跟他在一起三个月以后,我过生日。
我准备好了蛋糕,与他在我家一起过。
我许愿,他心不在焉地朝我笑。
我拿蛋糕抹他,他不躲开,眼神中却流露出疏离。
我认了。
就算这样对我,我也认命了。我觉得我依然是可以感化他的。
可是我没想到,关阳打来了电话。
他三言两语很急促的样子,要出门找她。
我不肯,他便挣脱我的手,摔门而去。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了关阳的宣战电话。
她说,她确诊了,抑郁症中度。
我吃惊之余也略有怀疑。
她说,他昨晚陪了他一夜。她说让我别争了。
我咽不下这口气,便去她家找她。
她为我开了门,我们好久没见了。
她又漂亮了。
她给我听了录音,昨晚他说的,他说他还是放不下。
我看着她的脸和她得意的眼神,一下子泄了气,或许,该真的认命了。
她说,她喜欢他,但不是爱,他会给她打工一个月买最新的口红,炎炎夏日家教两个月买给她心爱的包。
她说了,喜欢可以随时停止,但爱不能。
我暴怒,怒骂她怎么可以这样,她勾了勾嘴角,冷哼一声,说,你还是一点没变,还是个傻子。
我说,你抑郁症也是应该,像你这样的人,死了都不足为惜。
她眼神变了,从居高临下变成了不可思议。
我说,别傻了,你就是矫情,不是什么病,别给自己的不要脸起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你就是婊子。
她说,她病了,是真的病了。
她跟我说,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没想到是我。
她突然害怕了,突然向我道歉,她态度急剧转变,她求我原谅她,求我把我爱的人让给他,因为我们不会幸福。
我气极了,转身离去。
我跟他提出分手。
他同意了。他说,对不起。
我沉默。离去。哭泣。
再见面是两年以后了,我依然单身。
听同学说,他要结婚了,和父母介绍的对象,家庭条件不错,双方很满意。
是两年以后的春天,我一个人雍和宫转转,上一炷香,愿佛显灵,保我全家。
临走的时候,人群中突然觉得,我的目光自动追随一处,我定睛一看,他。他左手牵着自己的爱人,两个人都笑着,看起来很高兴。
他见到我实属意外,他没想到,愣住随即抬手与我打招呼,我们相视一笑。
他说,喝杯咖啡吗?
我笑着说,不怕媳妇吃醋?
他笑了,他说,我们又没什么。
是啊,又没什么。
我们俩在咖啡厅里面对面坐着,他爱人说去独自转转,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
他问,你好吗?
我点头。他又说,那她还好吗?
我过了很久,才开口说,她很好,嫁到美国了,现在是个富婆,丈夫很疼爱。
他说,那就好。
他说,当年对不起。未待我开口,他又说,再见吧。
我笑着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他便继续坐在原处等待爱人。
我曾经许愿,希望能够有一天,最好是在春日里,我能左手拉着他,右手拉着关阳,最好关阳也拉着自己的爱人,我们四个在这样好的天气里,能够一起转转雍和宫,上一炷香愿一切安好,再去小吃街吃好吃的,最后喝到酩酊大醉。
走出雍和宫大门的时候,我抬眼看,北京的春天短暂而明媚,一切都是新生的模样,我想,冬天该彻底过去了。
而如今,我左手无人携,右手无人挽,心中空空,措手不及地来到这个春日里。
万物沦丧,我却在中央。
二位都离开我了。
愿春天的迎春花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