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
这座庙在四五年前建成,自此每天都有个小的集会。里面卖香火和贡品的商贩摆成长龙,光顾的是城里的富商。申公豹就跪在庙门前,身前放一个装满零碎纸币的箱子。他不怕阻挡谁,他总是像一条若有所思的家犬空漠的望着人群的西服、皮衣和丝袜。要是有人往箱子里放钱,他会扭一下腰,挠一下头,然后继续像是思考着什么。他的眼前永远漂浮着浓雾般的灰尘。
这天,一个女人从箱子里放了一张百元钞票。申公豹抬起头,看见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傍晚的阳光反射在泪水上,这使女人的五官很模糊。她很瘦弱,整个身体为此颤抖着。 他整理好自己的目光穿过阳光的空隙去看女人的眼睛,这是他生来第一次去追逐别人的眼神。他看到了一丝目光,于是他感到了羞耻。他颤抖着望着地上的尘土,敏感的感受着女人的气息。如时间静止一般的,他铺张开自己空漠的目光,只看到了一个落寞的背影,他的心被羞耻的液体淹没了。
“瘫儿,要的真他妈多!顶我一天了都……”旁边的香火贩带着戏谑和醋意说。
“这女的干嘛的?”申公豹盖上箱子。
“你不知道?就是咱村西头的张震。”
“真有本事了”申公豹低下头,面如死灰。
回到家,申公豹想起了记忆里那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四五年前,这座庙刚刚竣工,张震的儿子跑来看人捏供奉神像,那人就照着他的儿子捏了个童子泥塑。回到家,他的儿子就猝死了。这是个很邪的传闻。也有人说他儿子是吃花生卡住喉咙死的。张震和他丈夫悄无声息地将他下葬了。这一时的传闻也渐渐被人遗忘了。
申公豹喝了两口凉水。回想起他触碰的目光。一股柔情和羞耻在他胸中积压起来。此后麻木的他开始感受到了痛苦。算下来自己已经二十多岁了。生下来就染上了小儿麻痹症,从小就单膝跪地走路。这个浪漫的动作被他做得娴熟而丑陋。他抚摸着自己两个膝盖上巨大的茧,看自己那双鸡爪似的手。早在童年里磨灭的自尊和欲望在他的身体里醒来。这让他痛苦不堪,他开始正视自己的人生,心中充满着恐惧。
过了三个月,一个道士住在了那个庙里。那时村里很多人发了财,办起了厂子。那个道士正是被请来看风水的。村民们堵在庙门口,都争相去看那道士的神通。道士身披黄衣,留着长胡,腰很直,目光如炬,看不出年龄。他在庙的侧屋喝茶看书,全不理会人群的嘈杂,颇具仙风道骨之气。
人群中有好事者问:“能给我算一卦吗,这几天走路都栽跟头。”
道士头也未抬,操着陕北的方言说:“两万。”
话音刚落便一片唏嘘,人群散去了。
申公豹见人都散去,就客气地趴在门口问:“大师,我这辈子能娶到老婆吗?”
道士闻声就抬头看了看他。随即那严肃的脸上爆发出了一阵笑声:“你要是能娶到老婆,你这辈子也不得好死。”
二
申公豹时常梦见那座庙。张震的儿子死后,似乎真的变成了神仙附身在那个童子泥塑里,每日受着供奉。张震和她男人的日子就此风生水起,开了砖厂,还搬进了城。传来传去这座庙就变得神了。很多人都来烧香祈福。这养活了村里的很多人。回想起来不都是受了庙的福报吗!
现在那个道士也主动住在了那个庙的偏屋里。这让申公豹越来越觉得天上有东西主宰着这一切。而他的命运是被上天遗忘的、捉弄的命运。而且就算是这座庙,类似沟通上天的出口。还有那个该死的道士,类似上天的使者。想去通过他们去了解上天的安排时也需要用钱财来打通。这真是个明码标价的世界,于是他对这座庙充满了愤恨。对此,他不过是沉重的压在心里而睡去。他连一个平庸的凡人都比不上怎敢去冒犯上天,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愤恨,愤恨便越来越沉重。一天晚上,他梦见庙里的道士和一个白胡子老头说话,自己则趴在窗边偷听,那白胡子老头穿着金丝睡衣踩着一双金色拖鞋,道士拿出一沓人民币烧掉。那老头头顶就又多了一顶金色的帽子。然后他们就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这时白胡子老头转身看向他,他看到了老头闪闪发光的眼睛,一股亮光让他眼睛发痒,然后他就醒了。他看向窗外,月光悲凉而浓烈的照耀着,他感到一阵寒冷。
他沿着月光照耀的通往庙的路上走。越向前就越阴森,仿佛冰冷的骨头拥抱着自己。当他匍匐进院里时,他看到侧屋的灯光照射着,他匍匐到窗前看到那道士躺在床上手里举着一本书,双眼迷离的看着。远处传来狗吠,清寒的月光照亮了窗子,申公豹屏住呼吸,忍着疼痛挺直佝偻的身躯,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看着。
不一会儿,书从道士手中滑落下来。想必是道士看着书睡着了就猛的支起身子惊慌地摸索着。他摸到了那本书。他将书放进枕边的盒子,又将盒子放进床底。申公豹听到了一声叹息随即灯熄灭了,只剩一束月光孤零零的照着他。
三
五年后申公豹成了有名的道士,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名声大噪的,他总是挠着自己老鼠似的脑袋看人的面相,他从不画符做法,只简单交代,像一个发号施令的国王。总之,请他算过卦的人都发了财。请他踩穴地的人都升了官。
一次,一个富商请他去村里踩穴地,他到达村庄时,村民们像是看明星一样围了上来,而当他从汽车里被两个人抱到轮椅上时,人们才看清了这个穿着滑稽的定制西装,骨瘦如柴的道士。人群中一个壮汉大笑着说:“原来是个瘫子啊!”申公豹只是笑笑说:“我是瘫子,你是啥,你这个软屌没蛋子的玩意儿!”瘫子这话一出那壮汉竟惊慌失措的跑开了。原来这个汉子年轻时太生猛落下了早泄的毛病。顿时人声鼎沸,其中夹杂了不少惊叹和唏嘘。
人们都说他是申公豹转世,不然怎么叫申公豹呢。但回过头想又不觉得是褒词。便又硬生生的吞回去了。名利让这个佝偻的瘫子第一次体会到了尊严和光彩,他甚至错觉般得认为这便是人生的全部意义。他告诉人们:“名字是我爹给我起的,本事却是我自己修来的。叫什么都不打紧。”
那时的申公豹总是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午后,他将道士的书偷了出来。道士因为丢了书在村里骂了三天,人们听不懂那粗鄙的陕北粗话。最后他因为在庙墙上写满了恶俗的诅咒而被人们轰走了。道士走的那天身形突然孱弱下来,直挺挺的腰板儿也软了下去,他嘟囔着是庙里的神仙把他的本事给收走了。在他摇摇晃晃的背影上空,好像真的飞走了鸟一样的魂灵。
四
这天夜里,申公豹发现自己被绑在庙里的烤架上,旁边是道士和一个白胡子老头。那老头穿得破烂不堪,脸上纵横交错着污泥,他叫嚷着说:“饿死我了,饿死我了!”道士的脸色惨白,惊慌失措地说:“我我我烧给你,烧给你!”随即点燃了烤架下面的木柴。申公豹感到屁股下面一股潮湿的温热。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花白的天花板,四肢麻痹无力的微微抽搐着,身下已被自己的尿渍包围了。
第二天早上,申公豹告诉他妈说他应该娶个媳妇了。
“是啊,也快奔三了,以前家里没钱,现在咱们这条件也能找个不错的!”他妈眉飞色舞的吐着唾沫,像一只正在吃糠的母猪。
于是,申公豹开始相亲找女人了。他已快三十而立了。但他的体态和样貌总像个佝偻的老人。没人愿意嫁给这样的人,即使他添了高价的彩礼,也不过吸引来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
相亲的第七个女人,是他同村的寡妇。她的丈夫在矿上挖煤,一年回来一次。这个寡妇总是无法抵御春天汹涌而来的性欲而去勾引那些农忙在家又情窦初开的精壮小伙子。寡妇春天早晨的窗子上总会留下一个个崭新的鞋印。半年前,他的丈夫死在了矿上。她彻底的自由了,却变得保守起来,她似乎在她丈夫死之前就注意起渐渐发迹的申公豹了。
寡妇对申公豹说:“彩礼再加十万吧,今晚就去你家里。”
申公豹耸耸肩膀说:“你值十万?有人买?”
寡妇伸手撩拨着他的脑袋胸有成竹地笑着说:“你找个十八岁的黄花大姑娘,人家知道怎么伺候你?”
“, 我他妈还就要娶个黄花大姑娘了!”申公豹推开寡妇。从轮椅上匍匐下来,用以往的跪姿缓慢的行进着。
身后传来寡妇的叫骂声。眼泪打湿了他的眼眶。他从未感受过愤怒。愤怒自童年起就渐渐变成了容忍。今天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风霜般的愤怒和羞辱。这几年,他日夜钻研那本偷来的书,帮人算卦踩穴,积累了很多财富和名声。当他快要忘记前半生的羞耻时,一个毫无底线的寡妇轻轻地打醒了他:“他是一个丑陋的瘫子。”他愤怒地朝着茫茫的田野里喊:“老天爷,我操你妈!”他在无数双恐惧的眼神中搬离了村庄,去城里了。
五
申公豹终究娶了女人。那是个从越南偷渡过来的女人。卖她的人对他说:“老板,这个贵的适合你,二十三,中越混血,长得好看,还是个处女。关键是这个会说中国话。”
他和女人住进了城里。正像寡妇所预言的,这个不知事故却一心想要逃离故乡的女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被一个佝偻丑陋的瘫子买走,她充满了对申公豹的抗拒,更何况关于男女之事申公豹也一无所知。一男一女就这样相互抵触的生活着。一天申公豹问女人:“你会说汉语?”
“会一点。”女人说出拗口的中文。
“你把手给我。”申公豹说着拽起了女人的手。
“看手相很不容易呢,不过到这儿就定下来了。”
“定什么?”
“生活就要安稳的运行了。”
女人哭了。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六
这一年是申公豹事业封顶的一年。城市的大改造让他每天都去观风水。雨后春笋般的工厂也排队预约起他的光临。他已和女人在一起生活两年了,女人的顺从和关爱让他容光焕发,事业的发展让他赚的盆满钵满,体味到女人温情的他认识到了生活更深层的意义,他甚至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与自己相处两年的女人了。
唯一遗憾的是,女人流了三次产。他们没有在生活里孕育出生命。他开始回想起那个道士说的话:“你要是能娶到老婆,你也不得好死!”申公豹固执的认为这是一种诅咒而并非所谓命运。他也从未算过自己的未来。事实上,对于生命和生活,他不比别人懂得多。
随着城市改造的深入申公豹开始应约去新建的工厂看风水。他置身于忙碌之中,却心心念念着女人。每隔几天回到家,他都会如胶似漆的呆在女人的身旁。一天,他在踩穴地时故意陷落到自己踩好的穴地里。他双腿一紧从轮椅上跌落下来,围观的众人纷纷向前,申公豹一嗓子喝住了他们说:“这阵子泄了太多的天机,怕是老天爷要派龙王来抓我咯,我要停一停了。”
申公豹用这个谎言回到了家,回到了女人身边。那时他已离家三月,漫长的分别催生着他的性欲,他对女人的爱到达了壮年里最汹涌的时段。然而他回来不久的每天晚上都会听到打断这一切的敲门声,打开门后会发现地上有很多动物尸体。开始是死老鼠,后来是蛇。申公豹寻问女人以前是否发生过这类事,女人总是茫然地摇摇头。
有一天晚上,敲门声如期而至,打开门门口竟放着流着新鲜血液的牛头和马头。腥臭四溢让女人发出了尖叫。
“你是不是惹上脏东西了!”
申公豹沉默着。
“我不能跟你过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为什么?”
“什么?”
“你叫他出来,我们谈谈。”
“你他妈在说什么啊?真瘆人!”女人厌恶地颤抖着。
申公豹严肃而悲伤地说:“我虽然靠鬼神吃饭,却从来都不信鬼神,做怪的没有鬼,只有人。”
女人筛糠般地颤抖着。
“你最近有没有做啥亏心事?”
女人看向地面,摇着头。
申公豹悲哀地笑了笑说:“我让两个人在楼道里侯着那个人呢!”
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个人押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申公豹打开灯,女人虚弱地倒在了地板上。被押男人的脸在灯光下显露出来,这是一个粗壮的男人,他的身上沾满了血污。铜铃般大小的瞳孔里射出恶狠狠的眼神。里面夹杂着些许的愤怒和恐惧。
七
这男人是街上卖水果的小贩。半年前女人常常推着申公豹到街上散步。当他们停下买水果时,申公豹总喜欢让女人把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他用自己鸡爪似的手怜惜地抚摸着,脸上挂满了丑陋的笑容。女人也露出了微笑。男人看出了这笑容里的苦涩,他常常在被城管抓住的小贩的脸上看到这种卑微的笑容,这种种带着不甘与苦涩的笑容。
男人开始为女人感到悲伤。有一次他悲悯地看向女人,长久地凝视着她的侧脸,他看到女人的笑容渐渐凝固,眼角沁出了泪水。女人倏的转头用手擦了眼泪,回应了他一个苦涩的目光。他为此心惊肉跳了一整天。就如此反复的,两人雾里看花般地交换着心意。
一天傍晚,男人甚至丢下水果摊去跟踪他们。他看到他们走进了高档的小区。他仰望着高楼的某一层亮起了灯光,那星星般的灯光是他不可触摸碰的梦,他的眼眶湿润了。
终于在一个初春的早晨,女人独自来到了水果摊,她低着头说:“装一斤。”
“要什么。”
“什么新鲜装什么。”
男人激动地俯下身子打开一箱新鲜水果,当他一丝不苟地将其中最好的装满一袋时。女人已经走远了。摊上放着一堆零钱。
男人呼喊着说:“你没拿水果。”
“太沉了,帮我送回家吧。”
在那个万物生长的早晨,男人和女人亲密地交合了。他们像离别了一个世纪般默契地爱着。男人在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中感到了一丝虚幻和不可思议。仿佛一觉醒来,万物都生长地高大而美好,像童话里富有生命力的稻草人。他像重温前世今生般经历着飞速生长着的春天。就这样,男人和女人秘密的相会着。他们交换着心事,谈论着爱情,有时竟像情窦初开、入世未深的少男少女,毫无顾虑的感受着天真美好。他们从未为这段感情感到疑惑和罪孽。
而当申公豹断断续续的回到家中时,他们只能回到毫无关联的原点。起初,申公豹只是在家呆一俩天。后来申公豹告诉女人他要好好歇歇。这句话被女人用了好几天才用眼神传达清晰。他像一只下水道的老鼠一样痛苦地等待着,窥探着。
一天夜里,天花板的老鼠乱窜起来。嘈杂的喧嚣终于让男人忍不住了。他疯一般的揭开了天花板,用拳头砸死了老鼠。他飞奔到女人的门前,把老鼠尸体放到地上,然后鬼使神差地敲了门,等他听到脚步声时才回过神来一溜烟的跑开了。
八
男人嘶吼着说:“你看看你这恶心的样子,单看一眼就让人厌恶。你配得上她吗?你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活着!”
申公豹扭动着身子从轮椅上跌落下来,他爬到男人跟前,挺直身子用自己的额头贴住男人的额头双目紧紧地直视着男人的双目说:“我以前从来不敢看人的眼睛,因为我他妈生下来就这样烂。但我知道你这类人,你不比我强。你觉得我不配她,你觉得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应该让你操才是对的,才是纯洁的。你这个腌臢懒惰的败类,你仇富、厌世,觉得好东西全让我这样恶心的人占了。但我告诉你,我的命是我自己改的,你经受的痛苦比不上我的一个零头。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这个女人都是我应得的。 ”
男人听完像脱壳的蝉一样软瘫在地上。眼睛一动不动的如丢了魂一般。
“难道就因为我瘫,我丑,你们这些傻逼就要否定我的一切?该死的到底是谁啊!”申公豹躺在地上,眼中充满了泪水。他又一次被生活和命运背叛了,他听着跟前男人的喘息声、女人的呜咽声、钟表时针的冲撞声就好像置身于瀑布底下,周身嘈杂内心深处却充满着宁静。好像完成了一次开天辟地的修行。
申公豹挺起身来,押来男人的两个人把他抱到轮椅上。他对男人和女人说:“你们走吧。”
九
庙的没落是从申公豹成名开始的。当年申公豹跪地走家串户地吆喝算命默默积累口碑时,庙的衰败就开始了。等他真正成名之后,庙已无人问津,人们用砖划花了道士的诅咒并彻底地遗忘了这座曾养育他们的地方。
如今,庙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中。因为那个名扬千里的名道士申公豹突然住到了庙里。那天下午,人们把那座落满灰尘的小庙围得水泄不通。申公豹伏案在炕中的木桌上,弯月形的丑脸上多了一丝淡然。他静默地看着四书五经通史,再嘈杂的喧嚣也无法让他动容。
这样持续了三年,围观的人群消散了很多。但还有很多求道者、求卦者在庙门口搭起帐篷跟着他读着四书五经通史。
传闻申公豹住庙期间每天只吃一碗稠粥,午夜月亮最高时如厕。至于其作息,有好事者传言说自己曾夜里偷窥过申公豹几次,他夜里目光如炬,看书一目十行,月光越亮,他便越精神,从未合过眼。
这期间人们又开始拿申公豹的名字做文章了。流传最广的是有人说申公豹就是申公豹转世,上天让他来人间修善缘赎前世的罪呢,申公豹白天读书,晚上魂儿就飞上了天给老天爷汇报工作去了……
这天夜里,申公豹突然打了个嗝。这个嗝几乎让他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他看向窗边的月光。他的瞳孔更加深邃了,眼神更加清澈了,身形却愈加佝偻,他瘦弱得像一只猫。
第二天,一辆挖掘机的轰隆隆声叫醒了村庄的早晨。申公豹单膝跪在庙门前面对着浩浩汤汤的人群。 方圆十里尘土飞杨、人声鼎沸。申公豹大喝一声,人群由近及远得安静下来足足花了十分钟。 申公豹提着话筒说:“我要拆了这庙,我他妈研究了鬼神半辈子,我昨天才知道这世上没有鬼神,只有人心啊。”
此言一出便一片哗然。挖掘机在这片哗然中发动了。
此时人群里冲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她跪在申公豹面前用力的磕着头说:“不要拆啊!我儿子在里面!不要伤了我儿啊!”
人群渐渐躁动起来。
申公豹看了看那老妇人,心中竟生出了巨大的悲凉。二十多年前记忆中他曾与这个人会过面。他的喉咙微微震颤着。
“你是张震?”
申公豹想起他年轻时的那个傍晚,那个泪流满面的女人给了他一丝温柔悲悯的目光,这光点燃了他对生命的欲望。这道目光化作月亮照亮了在黑夜中行走的他。
他颤抖着说:“你让我娶你,我就不拆。”
十
张震儿子的死让那座庙有了神性。但这不仅仅是巧合的死去那么简单。张震的丈夫是个有头脑的实务派。他没有像张震一样沉溺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而是狠心干起了早已盘算多年的砖厂,巨大的需求市场让他一夜暴富。他的一夜暴富才是庙富有神性的根源。
在那个时代,人们都固执得相信神而忽略了人的力量。
张震没有因为富有而摆脱失去儿子的痛苦。她还要忍受远离庙而搬移到城市的折磨。她在那个临走前的傍晚为儿子烧了香,施舍了门口乞丐一百块钱。那时她泪流满面,心中充满了离别的悲伤。她不知道以后她会因为丈夫的堕落而一贫如洗,她更不知道他以后会嫁给门口的乞丐并因此而丧命。
十一
申公豹死后被埋在了庙里。
他娶了张震便在庙里安了家,一年后张震因为早产离世,为申公豹留下了一个儿子。
那时申公豹已声名狼藉,没人再信他的本事。他也回到了安静的生活里。他变得越来越像猫,早晨开始就懒洋洋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天还没黑就早已上床睡觉了。 他固执而规律的如此生存。除此之外,他开启对人生意义的另一种探索即他要怎样教育他的儿子,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二十年过去了,他的儿子染上了赌,成了当地有名的败家子。申公豹半生的积蓄被他赌光了。对此申公豹不以为然,他那时已变得苍老,过着依旧节俭的生活。
他那肥胖的儿子总是每天小心翼翼地为他送一碗稠粥。临走时还不忘磕一个响头。父子俩的关系好像永远不会变糟。
一天,催债的来到了苍老的申公豹面前。那些轻狂的年轻人掐着他的脖子要钱。申公豹颤颤微微的从裤裆里掏出一本烂书说:“这本书,可保你一生的荣华富贵。”
一个年轻人叹了口气说:“你他妈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败家玩意儿呢。”
追债的走后,申公豹胸有成竹地对儿子说:“进庙门三脚远,是最好的美穴地。我死了把我埋在那儿,你下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儿子听后喜笑颜开,激动得猛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沾满了黑色的鲜血。
然而过了一年,申公豹好像越活越精神,体态慢慢的舒展健壮,走路也愈加轻盈了。于是在一个夏日懒洋洋的午后,申公豹的儿子拿起榔头对他说:“爹我等不及了。”
申公豹露出慈祥温和的微笑说:“儿子,爹的碑在床下面,别忘咯。”
儿子抡起榔头结束了申公豹的生命。
两天后申公豹袖珍般的坟墓隆起,墓碑上赫然写着:“申公豹,生在此庙,死亦在此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