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入牢的人
那个人,是我一直想提却迟迟无法下笔的人,因为他,我在两难抉择间垂死挣扎着,而背负的那不仁不义之名也早已习以为常。也好,那个人,写完此篇,我便不愿再提及。
按照伦理之说,我应喊他一声大伯。但自他喜笑颜开的将第一碗狗肉送到我家门口时,那句大伯到死我都不再喊出口。我的反感与厌恶刻在我的骨子印在我的灵魂里,一点一点的腐蚀着我,吞噬着我。
我该如何描述他,衰败而凄凉?疯狂而荒唐?这仿佛是个难题。自我记事起,便明白他的腿部有残疾,一辈子都只能蹲着向前挪动。小时候,我总爱跟小伙伴们一起跟在他后面学他走路的姿势,而后哈哈大笑,仿佛这是一件十足有趣的事。每每看到我们这样,他都会发怒着吼叫让我们离他远点。有村人问他:哎!瘸子!不讨个媳妇吗?他大都会痞气的一笑,说:俺不缺媳妇!
原本宁静朴实的生活总会给你来点小插曲让你触不及防的被迫接受着,而后长久的活在阴影之中。而这仅仅是开始。
小学做完值日时,天空就只剩一点霞光了,那个时候农村的孩子们多半是两三个的结伴回家从不让家人来接。那一天,夜色来的好像更早了些,我们几个孩子锁了教室门便立刻向家的方向飞奔去。在到达我们家的田地头时,我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在田地里拼命的弄着什么东西,好奇心驱使着我们伸长了脖子看向那里,我跟小伙伴们比了个嘘的手势,于是小心翼翼的移动着脚步靠近那个人。
当我们快到他身边时,许是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立即警觉的回头,用凌厉的目光扫视着我们,我们吓得扭头就跑。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是大伯,一身冷气手拿镰刀满脸血迹的大伯,是他,我看到了!就是他!当我快冲到小路中间时,我仿佛听到一声从地狱飘来的声音:妮儿!等一会!我顿时竟移不动脚步了,同学们催促我:妮儿!走啊!妮儿!快走啊!我急得脸色发白,额头冒汗,我也想走,可我的脚好像被万颗钉子牢牢钉在地面一般,我抬不起它了,怎么办!我抬不起它了!突然,我听到同学们慌乱的尖叫,紧接着便一哄而散了。我慢慢回头,只见大伯拖着一个东西缓缓的向我走来,待他走近了,我才发现,那是一条大狗,一条死掉的大红狗。大伯看到我,自顾自兴奋的说到:这大黄狗竟然敢追着咬我,好了,管他谁家的,今晚能加餐了,妮儿,你不知道啊,这狗肉,啧啧啧,香!真香!我一惊,一遍遍低语重复着,大黄狗!黄狗?为什么我看到的是红狗?大红狗?哪里有大红狗呢?对,是血,是血啊!大伯艰难的把狗拖上了车,问我要不要顺路回家,看着车里的一行血迹,我目光涣散的摇了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自己走回去。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晚。失魂落魄的我直到满天尽是繁星才回到家,直接躲进了被窝,任爷爷奶奶怎么喊就是不肯回应一句。没多久,大伯端来一大碗肉,说是窑上送的狗肉,特煮了来给我吃。爷爷奶奶忙不迭的道谢,待大伯走后,奶奶将那碗狗肉送到我的面前。昏暗的灯光下映照出的是一块块黑糊糊的东西,我一阵恐慌,胃里翻江倒海的起伏着,眼泪伴随着苦汁,无情的向外倾倒。第二天早起奶奶说前一夜我不停的梦魇,口中不断喊着什么大红狗、大黄狗。她跟爷爷抱着我在门口唤了半天的魂才让我安静下来,待后半夜时他们便把那碗肉埋在了土里。
从此,我的噩梦驻足在那个月挂东山的时间,深扎在那片我爱的田野里。
某个冬天,刚从学校回来的我,听说大伯带回个傻媳妇,便立刻放下书包飞奔过去。到那儿时发现人们已经把大伯家堵的水泄不通,我拼了命的往里挤,才看到大伯旁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陌生女子。毫不夸张的说,她像从原始森林里拉出来的一样,挂满杂物的头发,穿着一身油脂脂的破旧大衣一双破烂的凉鞋,皮肤黝黑黝黑的尽是狰狞的疤痕,低垂着头,地下是一摊口水。突然,她向我看来,张了张嘴龇着牙笑了起来,我害怕的向后退直到藏在大人背后,继续观察她。但她依旧用空洞无神的眼光追寻着我的足迹。我感觉到背后一阵寒冰刺骨,立马拉着奶奶的手央求着她回家。
晚间,家里来了许多人,我在内屋里断断续续的听她们小声的谈论着,无非是讨论大伯带回来的傻媳妇。她们说这个女人是大伯在马路边捡来的,当时的她在路边的垃圾桶翻找着食物,大伯把车停下给她买了个馒头,紧跟着问她从哪来,跟谁一起,而那女的只是看着馒头嘻嘻的傻笑,大伯心想:嘚来,我有媳妇儿了。于是兴奋的拉着她的手就走,怎奈女的不情愿,大伯把她引到偏僻处一棒槌打晕过去,就这样把她带了回来。我在屋里喊了句:阿奶,他这是要害人!奶奶吼了我一声: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我立马乖乖的闭了嘴。她们继续谈着,说那女人十有八九是从某个地方被拐卖过来的,无用了便被丢弃了,不然那断了的腿和满身的烙印是从哪来的。我听的全身起鸡皮疙瘩,立刻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
没过几天,我在放学归来的路上看到大伯骑着车带着那傻媳妇向坡上去。晚上,姨奶便偷偷来家跟奶奶低声的说:傻媳妇扔了。奶奶猛的一惊,紧跟着问:扔哪了?姨奶向坡那方向努了努嘴。具体扔的原因我在里屋没听太清,只听到姨奶激动的说着:疯婆娘不让人碰,还咋同房,俺们可不白养她。昨晚刚熄灯,就听到那傻女人乱喊乱叫,等俺们开灯走到俺儿屋里,那屋子乱的跟打仗一样,我一看俺儿呢,我的娘,俺儿被她挠的脸上都是血印。我气不打一处来,拿个粗棍子给她打的乖乖在墙角呆着。这臭婆娘。昨晚我就跟俺儿说这傻子指不定能不能生呢,干脆第二天给她扔坡上去,谁爱要谁捡走。奶奶没有回答,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晚我做了个梦,梦到坡上的大群疯狗在夕阳的余晖下飞驰一般的追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个女人拼了命的向前跑着,尖叫着,但没有一个人的出现能够拯救她。一瞬间,她绊倒在地,疯狗们一拥而上。在她挣扎的过程中我看到了那双眼,那双熟悉的眼,曾追寻我让我脊背发冷的眼。凄凉如血的夕阳下映出她脸上的斑斑血痕,狰狞的如一个厉鬼。我猛然惊醒,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佛要窒息了一般。
可是人的私欲怎会暂停。有了第一次便再不受控制的有第二次。他陆陆续续的带女人回家,多为残障不全者,不出一周便都会被他送走。具体那些女人会被送到哪,没人去在意。大家仿佛认为这些傻女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村庄,她们只是能用一两天的烂泥。
那一天,一向刻薄小气的姨奶竟出奇的邀请我们去她家吃饭。我原最见不得他们,奈何又不想惹爷爷奶奶生气。可到那后我才明白,这所谓的宴客不过是为新拐回来的傻媳妇"接风洗尘"。宴席上,我只感觉我的胸口有一团熊熊烈火在不停的灼烧我的每一寸皮肤,让我焦躁不安,而又无可奈何。好不容易挨到了散席,我飞也似的跑回了家,我厌恶这个地方,厌恶他们,一切都让我感到恶心。
我原想这个傻媳妇会跟前几个一样,待不了多久就会被以各种理由送走,可是,她这一待住,就是两年。这个傻媳妇与前几个不同,她穿的干干净净,会给小孩子糖果,会和妇女们打毛衣,会帮老人干活,会给大伯做饭,她仿佛是个正常人。可惜她发疯时,能把邻庄的坟刨了,并如野兽般咆哮着。反正无论如何,大伯有了个能陪他安慰过日子的女人。我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直到有一天警车的到来,我才发现,肮脏不堪的东西被误以为的真相压在了最底层,一切都是浮幻缥缈的假象。
傻女人的亲人来了,带着警察来的。大伯一看形式不对,开车就要走,被傻女人的男人拦了下来,那一拳直接把大伯打趴在地。傻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的坐在地上,丈夫要来扶起她时,她只是满脸恐慌的大喊: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认识你。男人哭着跪下去喃喃的说到:对不起,俺对不起你啊。
大伯明知犯了法,趁大家不注意时,突然拿出一把刀,在头顶舞动着,说谁敢带走自己,就自杀。傻女人害怕,拉着自己的老公步步后退。我之前清楚的听到傻女人跟她老公说大伯每晚强迫她跟大伯睡觉,只要稍有不满,就喊姨奶来打,她害怕极了只能乖乖的。她也不敢跑,因为跑过几次,都被抓回来拴在鸡圈里打,打的遍体鳞伤。奈何大伯只是残障人士,怎能敌的过警察,当警察从他手里把刀抢下来,将大伯按压在地时,村里人突然哄喊起来,大骂警察以权谋私,定是收了女人亲人的好处。污言秽语充斥着每个人的神经。
我被这声音震得脑袋炸裂,只感觉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庞,我想远离,我一步步的向外围移动。突然,我听到了大家慌乱的声音,我回头看,是年迈的奶奶,在姨奶的拉扯下摔倒在地,那额头的丝丝血迹,证明了奶奶此刻的疼痛,可姨奶却没有丝毫忏悔之意,还是不住地拉着奶奶,让奶奶帮忙想想办法。我只感觉怒火中烧,我边向奶奶那跑边嘶声裂肺的喊着:奶奶!我不会让人欺负你!我鄙视的看了一眼姨奶,指着大伯说: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禽兽不如!你害人终害了己,你以为你干些偷鸡摸狗的事继而拐卖妇女可以一直不被公之于众,你以为你依仗你的残疾双腿便可以为所欲为。别以为小孩什么都不懂,别以为是亲人便可以纵容你。我知道你是怎么把女人带回家的,你车里随身带的棒槌,不打狗就打女人,你可曾把女人当人看!每顿饭里的狗肉香可让你十分畅快,每夜屈辱着女人可有胜利感,用自己的破车撞了别人的车而后用那一双残退欺诈钱财可有满足感。你可知你给我的童年留下的是什么,是黑暗!是无尽看不到光明的黑暗!是万般啼哭却无可奈何的黑暗!你知道你毁了多少孩子的童年吗!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女人的性命吗!苍天为什么让你活到现在?为什么!我以你为耻!我继续说着,极度的嘶喊让我感到阵阵眩晕。我看着大伯最后诧异的眼神,随后挣扎着被带上警车远去,精疲力尽的我终于瘫软了下来。朦胧间,仿佛听到有人在骂我,不堪入耳的骂语像一根根利箭想要扎透我的每一寸肌肤。渐渐的,有人向我走来,我不知道是谁,她们在打我,又有人向我走来,他们在护我,紧紧抱住了我……
当天下午我被传到警察局做口供,我把我听到的看到的一切的一切全部说了出来,离开警局时我低声说了句:他不是我大伯,我不认识他。不久后,大伯被判了刑,我受到了表彰:大义凛然。姨奶想拿着这四个字来羞辱我,但村里已经没有我这个人了,将大伯送入牢房的那一晚我就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个村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