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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我曾经是一个找不到故事写的人

时间: 2022-08-10 01:36:26  热度: 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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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故乡

文 | 莫言

本文转载自“莫言读书会”

朋友们好,我算不上演讲,我跟大家聊天,我们聊一聊“文学故乡”这个话题,当然也可以改成叫“文学和故乡”。

不久前中央电视台播了一个节目,放了几集纪录片,这个纪录片的题目就叫做《文学的故乡》。其中有贾平凹和他的故乡商州的故事,有刘震云和他的故乡河南新乡的故事,有毕飞宇和他的故乡江苏兴化的故事,有迟子建和他的故乡黑龙江漠河北极村的故事,还有阿来跟他的故乡川西阿坝的故事,当然还有我和我的故乡高密东北乡的故事。

▲莫言在纪录片《文学的故乡》中

我想一个作家他的创作一般情况下都是从故乡出发的,他所写的人物,他所写的故事必定都跟他的故乡记忆,跟他的童年记忆,跟他的故乡生活密切相关的。

有的人在他刚刚开始创作的时候,干脆写的就是自己亲身的经历,写的就是他的左邻右舍。我是有这样一种深刻的经验的,我也曾经在写作之初千方百计地去搜集天下的奇闻异事,天天要翻报纸,翻书,听广播,希望能够找到能够进入小说的这样一种奇特的,新鲜的,让人惊奇的故事。

但是这样的故事写起来往往感觉到捉襟见肘,写上几百字就没话可说了。后来我就发现,一旦把我的笔触放到我故乡的这片土地上,写我故乡的故事,写我童年记忆的一些事情,写我所熟悉的一个村庄,那么我的创作灵感就会源源不断,我笔下的故事就会特别的生动。过去我曾经是一个找不到故事写的人,自从把自己的文学的眼光放到我的故乡之后,就感觉到故事是源源不断,写不尽的。

十几年前,法国一个女翻译家曾经翻译过我很多中短篇小说,她也不断地向我提问,后来有一次她提了一个问题,她说莫言先生,为什么在你的很多短篇小说里面都有一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每一次出了门都会沿着相同的路线,出门往北跑,然后上了河堤往西跑,过了石桥再往西跑,为什么都是这样?

▲莫言在旧居

我说,这就是我的故乡的方向,因为我写作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把自己的村庄的方位,自己家的方位写到小说中去了。尽管我小说中写的人每次是不一样的,但是孩子奔跑的方向,小说里人物活动的范围基本都是一样的。那么也就可以说,如果有心的读者,他可以通过读我的小说复原一个我的村庄。

另外我想无论你写什么样的故事都离不开语言,那么一个作家他的故乡的语言对他后来文学语言的形式是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尽管我是用普通话来写作,但是我的村庄的语言,我的乡亲们的口语会不知不觉地进入到我的小说叙述语言里来。因为作家在讲述故事的时候,他要使用自己具有个性的独特的语言来讲述。这样一种具有个性的独特的语言究竟从哪里来的?肯定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

但是我想更重要的是来自生活的,来自我们所熟悉的左邻右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姐姐们,小弟弟、小妹妹们,他们日常所使用的口头语言,这是一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是一个宝库。

▲莫言在演讲

口语的生动一旦进入文学就会焕发出文采,就会产生巨大的美,就会产生一种让读者仿佛亲临其境,让人物栩栩如生的感受。所以我想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对语言的追求逼着我们必须回到生活的最下面去,必须回到你最熟悉的乡村中去。

而且我想很多的听起来很土的语言,一旦书面化之后,你就发现这些语言其实是非常的准确、生动和传神的。比如说我们故乡的人说“天气很热”,他从来都不会说很热,他会说“今天天气怪热的”,就是奇怪的“怪”,“怪热”就比“很热”要生动。今天如果很冷,他不会说今天很冷,他会说“今天奇冷”,奇怪的奇,“奇冷”。说一个人长得很漂亮,他不会说她很漂亮,他会说“这个人长的真俊”,是真的俊不是假的俊等等。

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在乡亲们的口语当中存在大量的这样使用语言的特别生动的例子,我们依附我们的故乡来写作,那就是要特别注意搜集、记录、使用这样一种语言。

这样就使作家不仅仅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也是一个成熟的,有创造性的,使用和发展我们的语言的人。这样,我想一个真正的作家就超越了故事的层面,就变成了一个使用语言的专家,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文学的创造者。

▲莫言家乡市集

另外我想我们的小说都是有故事的,我们的故事都是由人的生活、人的活动、人的命运来构成的。没有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故事,没有一个人没有自己的命运,人的命运,人的故事,人的喜怒哀乐,人的七情六欲都会被编织到故事里面去,这样的故事来自何方呢?

当然可以来自道听途说,当然可以来自采访阅读,但是我想对于作家来讲可能来自于你故乡的,来自于你童年记忆的,来自于你亲身经验的这样一些故事更有说服力,因为它是跟你息息相关的,因为它是有气息、血脉相连的。

我截止到现在写了有十几部长篇,近百部中短篇,还有一些戏剧、还有一些戏曲、还有一些电视剧等等,这些故事大部分还是来自于我那个小小的村庄,来自于我那个小小的东北乡,这样的一些故事经过我的改头换面的处理,加上我的想象力就变成了一些能够感动很多很多人的精彩的跟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

另外一点,我们每一个作家都希望自己能够在自己的文学作品里面塑造出活灵活现的,富有个性的,让人过目难忘的典型人物形象。我想衡量一部作品是否是一部杰出的优秀的作品的一个最重要的标准,就是应该看这部作品里面有没有立得起来,可以进入世界文学的典型人物画廊的这样一些人物。如果有了就成功了,没有就不成功。

这样一些典型人物来自何方?当然来自于生活,而且最早的典型生活人物肯定还是来自于我们左邻右舍,我们的村庄,我们的乡亲,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亲戚甚至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爷爷,我们的奶奶,他们可能最早充当了我们的模特,他们为我们塑造有自己的声音,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行为特点的这种典型人物的模特。

那么我想从山川地理物质层面,从语言文化的层面,从人物性格、人物面貌的层面,从故事的层面,这四个方面决定了我们的创作,必定会跟我们的故乡息息相连。

那么这就要求作家立足于故乡,作家的创作是离不开故乡的,但是作家的故乡不应该是一个封闭的概念,故乡应该是开放的,向世界开放,能够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能够容纳天下的人。只有把故乡变成一个开放的概念,不断地接受来自外界的信息,那么这样作家的创作才会源源不断。我说得更加通俗一点,我们可以把天下的故事都放到你的故乡这个篮子里来。

明明是发生在日本北海道的一件故事,我完全可以写成我高密东北乡的故事。而在我的创作世界当中,我曾经多次做过这样一种试验。比如说2005年,我曾经在日本北海道的札幌市参加过他们一个迎接新年的晚会。这个广场中间矗立着一座塔,塔上有数字在倒计时,2004年即将过去,2005年即将到来。大雪弥漫,很多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都仰望着塔上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

后来,我就把这样一个场面移植到我的小说《生死疲劳》里面,我让我的乡亲们在我的文学的高密东北乡的广场上,仰望着高塔上倒计时的数字。

本来那一年高密东北乡一个冬天没飘一个雪花,但是在小说里我让大雪弥漫。本来我的乡亲们12点以前绝对都会在家里睡觉,但是我让他们全部出动,而且带着他们的狗,牵着他们的马集合在一个不存在的虚拟的文学的广场上来狂欢,来辞旧迎新。

这样的例子在我个人的创作中有很多很多,我相信在我的同行们的创作中也会有很多很多,我读过很多同行的书,有的时候读着读着会心一笑。我就知道他们从哪个地方移植了一个故事变成了自己故乡的故事,他们从哪一个作品里受到了影响,塑造了一个属于他的作品的系列人物等等,总而言之,作家必须立足于故乡但又不需要拘泥于真实的故乡,应该把自己的故乡变成一个无边的、开放的一个概念。

现在的生活是日新月异,尤其是最近40年来中国的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每个人都在这样一个巨变的时代发生着不自觉的或自觉的变化。

我作为一个作家每次回到我的故乡都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受,我的小说里大多还是描写的我所熟悉的,我亲身经历的上个世纪50年代、60年代一直到80年代的人物,但80年代之后的乡村,就是改革开放40年之后的乡村相对而言我比较陌生。

最近几年,我补上了这一课,我不断地回到家乡去跟我小时候的同学,跟我的长辈,跟我的晚辈密切地接触。我不但看到了故乡的物质性的变化,不但看到了破败泥泞不堪的街道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街道,不但看到了老百姓们破破烂烂的土房子变成了玻璃窗、红瓦、红墙这种高大的明亮的房子,不但看到了每个农民手里都拿着手机,不但看到了每家每户门前停放的轿车,更重要的是看到了人的变化。

我最近出了一本小说叫《晚熟的人》,这不是在做广告,我是举几个例子。《晚熟的人》里面有很多我小时候的同伴,他们的生活跟我想象的大不一样。

我过去总认为一个农村的60多岁的接近70的妇女,她应该在家里待着。但是前年我回乡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一台黄色的挖土机在挖路边的树坑,挡住了我所乘坐轿车的去路。

下来一看,开着一个高大的挖土机是我的小学同学。这样一个农村妇女能够操纵这样一台巨大的机械,这让我感觉到非常震撼,这还是一个农民吗?这还是一个我们传统当中到了60多岁就弯腰驼背的农村老妇女吗?不是,她是一个新人,她是一个晚熟的人。

当然我也写了我的邻居,他很长一段时间内被人认为是一个傻瓜。但是后来事实证明他比谁都聪明,他能够看准问题的本质,他能够抓住发财的时机,他有足够大的胆量能够摸透观众的心态,所以他干出了令大家刮目相看的事业。当然这个事业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暂时难以判定。

总而言之,我想我们的乡村,我们的生活在不断地变化,我们应该牢牢地把握住时代的脉搏,应该牢牢地把握准人的变化。我想改革开放40年最大的进步、最大的成就是人的进步,是人的质量的提高。

▲莫言

我曾经在前年跟我父亲交谈过,尽管我们一个是老农民,一个是农民的儿子,但是我们谈的话题是关乎到国家命运的。

我问我父亲,我说:“大(爸),你觉得我们国家的前途怎么样?”我父亲当时已经95岁,他说:“这还用说吗?你看看这些孩子们,哪一个不比你们小的时候聪明,哪一个不比你们小的时候漂亮,哪一个不比你们小的时候长得高,哪一个不比你们小的时候讲得话清楚。总而言之,这帮孩子们的质量比你们高,人的质量提高了,我们的国家难道能不好吗?所以未来是光明的。”

朋友们,我讲得已经够长了,我最后想说的是,我作为一个作家,当我站在故乡土地上的时候,我应该意识到这里通向世界。当我拿起笔来写我故乡故事的时候,我应该意识到我写的是世界文学的一个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我在小说里以我的乡亲为模特塑造人物的时候,我应该意识到我写的人物应该能进入世界文学的典型人物的画廊。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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