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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和鱼

时间: 2019-06-29 01:11:14  热度: 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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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记录童年故事时,总是有意地避开张双河这个名字。原因是我不喜欢他。

  张双河是我的小学老师,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他就做了我的班主任。那个时候的老师学历都不高。张双河是初中未毕业,回家后无业,在村里种地,种地又种不明白,糟践了地。

  后来,村小学缺代课老师,他就当老师了。

  1

  张双河当老师是兼职,主业是卖鱼。就是那种推着自行车,驮着鱼框,走街串巷地喊卖鱼了!卖鱼了!的鱼贩子。我们总是在白天上完他的课后,放学后又能碰到他卖鱼。他卖鱼的时候看见我们,总装作不认识。

  我不喜欢这个老师。原因不是他学历低,也不是他卖鱼。而是他打人。

  张双河打人挺狠的。我能记起来的,关于他的所有的教学手段,便是用教鞭抽我们。教鞭是我们自己做的,他要求每个同学给他做一支教鞭——用柳条削的。

  教鞭做好之后,便拿来抽我们。抽手,抽屁股。气大的时候,也抽脸。抽折一根,就再换另一根。然后训斥我们:连个教鞭都整不结实,以后能有个妈了个巴子的出息。

  我说我不喜欢他,并不是欲扬先抑,也不是煽情,是真不喜欢。

  时至今日,哪怕我最终决定把他的故事客观地付诸笔端,也着实难以总结出他值得赞扬的地方。

  2

  在我们二年级下学期,张双河和学校里的一个女老师好上了。

  此后,每天下午下课后,张双河也不卖鱼了,而是躲在学校的艺术室里,和女老师讨论教程。

  我们学校一共就那么几个房间。艺术室是我们唯一的学生公用房间。房间里有一个破钢琴,还有一些运动会的体育用品。每天放学,艺术室就会传出来钢琴声,挺好听的。

  我们村统共就那么大,钢琴一响,全村都能听到。

  约会了半年,女老师的丈夫知道了这件事,拎着斧头找到学校里去了。

  他找到学校之后,先是满学校四处喊,说张双河和他媳妇搞破鞋,臭不要脸。他一喊,全村都能听到。但喊来喊去,大体上就是这两句话。然后挨个教室找张双河,还专门到艺术室,踹开门,见没有人,便抡圆了膀子砍这架钢琴,斧斧到肉。还骂道:让你每天吱哇乱叫!

  似乎一切祸根,是这架钢琴,一切愤怒,也都该泄在钢琴上。

  我把故事讲的离题了。当然这不是故事,而是我的回忆,每一帧影像都是真实如昨,我尤其记得女老师丈夫拎着斧头四处找张双河时,张双河躲在我座位的桌子底下,抖着身子。

  我和同桌张小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伏在桌子上安静地写作业。

  女老师丈夫从我们身边走过时停了下来,往我和张小星腿下看了好几眼,又停顿了一下,把斧子剁在了桌子上,说:在哪呢?在哪呢?你们看见那个畜生了吗?

  我和张小星都摇了摇头。

  他的斧子把我的课本剁出了坑。但他到底没有看见躲在桌子底下的张双河,然后又接着去找了。

  3

  我要讲的,不是他们搞破鞋的事,而是卖鱼的事。那次破鞋暴露之后,张双河也大概确实感受到了害怕和羞耻,便和女老师断了关系。

  女老师因此还在学校里吵闹了一番,骂张双河臭不要脸。

  后来张双河专心致志地当老师,并且专心致志地卖鱼。卖鱼的第二年,他发财了。

  那年清明一过,下起了大雨。阴雨连绵两个月,积涝成灾。

  村后有条河,因为雨水凶于往年,河水暴涨,滔滔河水裹着泥沙、残树、碎石,以及夹杂着的淹死的人畜,从上游滚滚而下,路过村后的大堤,有的冲向了下游,有的淤积在河床上。

  水漫堤坝,淹了不少良田和房屋,也伤了数不尽的人畜。

  到了春末,老天爷收了暴虐的脾气,大灾渐渐褪去。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洪水之后的半年里,村民们经历了大旱、蝗虫,以及一场不大不小的瘟疫。地里能吃的都吃干净了,河里已经被捞得只能下泥塘了。

  一村人,饿的饿,病的病,死的死,逃的逃。

  就在这时候,张双河突然在村里卖鱼。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鱼,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鱼。那是一种白色带着黑斑的鱼。黑斑鱼很大很肥,足有一根筷子长,活蹦乱跳的,让人看了直流口水,恨不得生着吃了。

  有人买了一条鱼炖了。一把柴火下去,鱼油翻滚,满村飘香。再一口下去,鱼油滋地就冒出来,顺着口角流到了脖子里。香。人常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可是吃了黑斑鱼后,又说,天上龙,地下驴,水中黑斑鱼。

  于是,全村人就是靠着吃这种黑斑鱼,挨过了荒年,还吃得满脸红润。

  第二年,张双河成了村里的富户。有钱了之后,张双河不再教我们了,也不卖鱼了,但他又和女老师好了,还是总去学校里的艺术室约会。

  张双河不当老师之后,和他相好的女老师给我们当了班主任——我们学校很小,就那么几个老师,那么几名学生,那么几件破事儿。

  荒年过了之后,人们突然想起这么一件事:就在几个月前发大水时,田地里、河沟里,只要浸过水的地方,都生出了一种黑白色的,面目丑陋的虫子。虫子有一支烟大小,细长。洪水退后,满大街乌漾乌漾的黑虫子,一扭一扭地往河里爬。

  有的虫子在路上被踩碎了或者被车碾了,就冒出一堆黑色内脏,腥臭无比。

  有一天,女老师的丈夫到河边捕鱼,突然发现,河里飘着一具从上游冲下来的人尸。尸体已经腐烂,周身围着密密麻麻的黑白色虫子,一口一口地吃着腐肉。

  想起来这件事,人们便说,黑斑鱼是尸体养大的,尸体是张双河搞来的。

  黑白虫子的事是真的,我见过,也踩死过,黑斑鱼是不是黑白虫子变的,则不知道了。

  古书上有记载,有一种鱼吃死尸,叫做“苦墓子”,苦墓子的模样,很像黑斑鱼。

  但我没见过苦墓子。因此全村人是不是吃的苦墓子,我说不清。

  但鱼我是吃过的。

  4

  就在那年,张双河被判了刑,罪名是搞迷信,施邪术,用死尸喂鱼,然后卖给村民。还有一个罪名是和女老师搞破鞋。

  这两件事都是严打的范围,张双河列入了我们县的严打对象,被判了15年,减刑到了13年。他出狱后,没有再回村里,不知所向。

  5

  后来我发现,真的是有些人,总会在你的生命中看似不经意的出现,或者毫无征兆地离开。

  我是在城里和张双河偶遇的。

  那天,我下班后,去单位旁边的大排档吃饭。在一个小摊位上,我认出了正在炒菜的张双河。

  其实即便是与他四目相对,我也捕获不到他当年的眼神和神情了。但我认识他的手,他拿柳条教鞭抽我们的时候,他手上隆起的青筋,让我不寒而栗,跟他炒菜手握大勺时一模一样。

  他记不起来我了。但听我说起过去的事,他恍然,于是给我炒了两个菜,把摊位交给了他女人,他过来陪我喝两杯。他女人从屋里走出来时,不出我所料,果然是我小时的女老师。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两个人,便依旧叫老师。只是我却实在找不到说话的切入点。尽管在这些年,每每回忆往事,我总能在他身上找到很多的疑点。

  比如我的同桌张小星的事。比如黑斑鱼的事。

  但当一见面的时候,却什么也不想问了,似乎这些年在我心中累积起来的疑惑,在见到张双河之后,突然土崩瓦解,不值一提了。

  他也不是当年的张双河了,已经变成了一个肚大顶秃的厨子。他说了他这些年的经历。出狱后,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社会,打了很多工来谋生,做过保安,在工地搬过砖,也在街上乞讨过。

  后来,他和女老师联系上了,得知女老师的丈夫已经死了,女老师守寡,于是把女老师从村里叫了出来,两个人一起在城市里谋生。流浪过很多城市,最终在这里留下了。

  6

  我和张双河喝了两杯酒,他有些兴奋,也记起来我了。

  他问了我的工作,说他教的那群学生里,我是最有出息的。

  我笑而不语。我之所以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当时并不喜欢我。作为学生,我期盼能得到他的关注,但他喜欢的是张小星。

  都过去了。

  我提起了正在做菜的女老师。张双河说,她已经得了白血病,原本是不想从村里出来的,后来经不住张双河的劝,两个人想毕竟好过,现在也是个伴,以后死也死一块,就出来了。

  这也算是姻缘吧。

  我提起了当年他因为卖黑斑鱼入狱的事。我问他,那黑斑鱼是不是苦墓子?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吃惊。

  我对他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苦墓子。2008年的时候,听说考古学家在汉代大墓的棺椁液体中,发现活着的鱼。为此我专门赶到西安,但很遗憾,并不是苦墓子,也并不是鱼,只是棺液中生出的活菌。

  他问为什么这么执着地寻找?

  我说:传说,苦墓子是被困人间的龙子,要吃过百尸,才有资格化而为人,再尝过百苦,才有资格跃龙门,化而为龙。

  他一怔,然后沙沙地笑。他笑起来和以前一样,沙哑,空洞,单调。笑了良久,他突然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摔碎了桌子上的盘子和碗,又指着我恨恨道:你们不为什么肯放过我?

  说着,他抡起了酒瓶子,冲我的头砸来。

  我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他的胳膊上,如同病变一样,长着地图一样的黑斑。

  7

  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张双河。

  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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