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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心神也愈加纷乱，甚至有个声音在劝她回去，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然而天性里的倔强到底占了上风，她脚下不停，一口气走到三楼中间那户的门口。

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似乎全无动静。她往两边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深吸一口气，从随身提包里取出预先备好的细铁丝。开锁技能也是学过的，她缓缓将铁丝插进锁孔，正要试着旋动，门却陡然一下从里打开。姜薇一惊，来不及反应，已被一股大力拽了进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萧景明眉头深蹙，面孔板得铁紧，“有没有被人发现你来这里？”

“我……没有，”姜薇被他过分严峻的神色唬住，差点说不出话来，从里屋却传来一个熟悉的沙哑女声：“姜薇？”

姜薇身子一震，视线越过萧景明的肩膀，落到简凌心诧异的脸上。

那个躲在暗处的梦魇忽然成了真。她脑子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顷刻间凝成了冰。

简凌心似意识到什么，急急对她说：“嗳，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让开堵着门的身子，姜薇竟看到里屋地上有一只穿皮鞋的脚。

她以为是错觉，使劲眨了眨眼，耳边又传来萧景明无奈的语声：“你没看错，那里躺着个人。”

姜薇带着狐疑横了萧景明一眼，大步冲进里屋，又被惊得脚下一顿。地上歪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脸上挂了彩，嘴里堵着块破布。见有人进来，他眼中投以恶狠狠的目光，喉咙里发出含糊声响。

简凌心在她身后平静地说：“他是七十六号的暗探，我和情报员接头时被他盯上，一路尾随到这里，想硬闯进来抢情报，被我使计打晕，绑了起来。我一个人没法处置，所以打电话找来了萧景明。”

什么接头，什么情报，姜薇如坠云里雾里，转过身来想问清楚，正迎上简凌心磊落的目光。“我们是共产党，我是萧景明的上级。”

“共产党？！”姜薇难以置信地望向萧景明，萧景明叹了口气，垂眸片刻又抬起，缓缓点了点头。

姜薇目瞪口呆，退了两步靠墙站着，脑袋乱成了一团浆糊。

萧景明语气温和下来：“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不过——”外头传来两下轻轻的敲门声，他神色一变，“回头再向你解释。”

他和简凌心交换了个眼神，一脸警惕地向门边走去。

“找谁？”

“我是阿平。”

萧景明开了门。一个肤色略黑的年轻男子闪进来，眉眼透着机敏，头戴卡其色报童帽，身上的白衬衣稍有些皱，瞧着像是个跑新闻的记者，只是胸前缺了部相机。他熟稔地同萧景明及简凌心点头招呼，目光触到姜薇，才要发问，萧景明先开口道：“这是我太太，机缘巧合跟来了，不妨事。”他朝里屋的暗探伸伸下巴，“当务之急是把他弄到仓库去，车开来了么？”

叫阿平的男子说：“开来了，道邦在车里等着。”

简凌心到窗边往下看了看，对他们点点头。

“那就走罢。”萧景明领阿平走进里屋，俯身将暗探拽着坐起，再抽出他口中的破布。

那暗探徒劳地晃动着身子，先前的愤恨变作了惊恐，“你们要干什么——”话未说完，萧景明一掌手刀劈向他后脖颈，再次将他打晕。确认他失去知觉后，阿平解开捆住他的绳索，和萧景明各搀一边将他扶起来，合力架着他往外走。

“我和阿平押他去就行了，小简，麻烦你先把姜薇送回去，”萧景明边走边交待简凌心，同时对姜薇投去抱歉的一瞥。

简凌心自然应下，“你们路上当心点。”

姜薇却出声道：“等等。”

第0089章 深咖色（下）

“你们这样架着他走，还是有点打眼。”姜薇淡声说着，拾起地上的破布，将那暗探脸上的血迹大致擦拭掉，跟着问简凌心：“这里有酒么，什么酒都行。”

“有，”简凌心从壁橱里找出半瓶同山烧给她。

姜薇接过拧开，含了满满一口酒，往暗探耷拉的面孔上喷去，浓烈的酒味顿时弥散开来。

萧景明望着她，眼中隐隐透出赞赏，她的目光却从他面上一掠而过，没有温度。她心里的气一点儿也没消，不过事急从权，回头再慢慢算账不迟。

“他借酒浇愁喝得烂醉，你们做朋友的只能送他回家，”姜薇面无表情地抬抬下颌，“去罢。”

无暇多说，萧景明点点头，和阿平一同架着暗探往外走。姜薇隐约听到阿平低声对萧景明称赞“嫂子真聪明”，然而这并没有让她露出一丝笑容。

在窗边目送车开走后，姜薇和简凌心下楼，抄小巷走到马路上。简凌心觑着她的神色问：“要叫黄包车吗？”

“你坐黄包车罢，我走回去就行，你不用送。”姜薇语声很轻，听不出什么起伏，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好……你路上当心，”简凌心犹豫片刻，不无艰涩地说：“你若有什么想问，改天到我店里……我详细告诉你。”

“我会的，”姜薇没有多话，扬一扬手，将路对面一辆空黄包车叫过来，“上车罢。”

简凌心还想说什么，对着她冷淡的面孔，又咽了回去，抚着旗袍后摆坐上了车，“你路上当心。”

黄包车在路口转弯，消失不见，她强撑的镇定终于分崩离析，在春日下竟有种虚脱般的无力。她缓了缓，扬手又招来一辆黄包车，“去外滩。”

苏州河汇入黄浦江的浅滩上，有一座英国人建造的公共园林，俗称外国花园。这时节园中碧草如茵，繁花似锦，杨柳依依，依傍着滔滔江水，无论散步或是闲坐，都令人心旷神怡。

姜薇坐在草坪长椅上，却没有赏景的兴致，今天发生的事远在她意料之外，尤其想不到的是，萧景明居然还是共产党。这个身份让她大为忧惧，甚至超过了对萧景明一直瞒着她的失望。

在她心里，共产党就是危险的代名词。她在街头亲眼见过被殴打抓捕的共党分子，隔三差五在报纸上看到枪决的恐怖新闻。无论之前的国民政府，还是现在的伪政府、日本人，哪一方都将共产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要除之后快。更何况他们现在已经处于危机四伏的境地，一举一动都如履薄冰，她不明白萧景明为何还要险上加险。

她就这么怔怔坐着，直到夕阳西坠，暮色映红了江面。身后传来海关大楼宏亮的钟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没回头，知道是萧景明。

“阿咪，”萧景明跑得有些气喘，撑着长椅椅背说：“不是让你回家，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姜薇置若罔闻，看都不看他一眼，权当他是空气。

萧景明挨着她坐下，伸手过去欲拉她的手，刚碰到就被大力甩开。

他笑笑，仍旧觍着脸说：“这么大事我瞒着你，是我不对，可是——”

“可是什么？”她转眸，淡淡地睨向他，他一个激灵，立时改口道：“可是我真的知错了。”

姜薇冷哼一声，“你是想说，你有你的道理，对罢。”

萧景明不敢作声。

姜薇接着说：“我没回家来了外滩，要是路上我没打电话回去告诉刘妈，你回到家不见我，又不晓得我去了哪里，你着不着急。”顿了一顿，她低垂眼眸，声音也低了下去：“将心比心，以后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却一无所知，你叫我怎么办，我怎么救你。”

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如断线的珠子滚落。萧景明的心也跟着揪痛起来，“对不起，是我不好，”他温声说着，将她揽进怀里，轻抚她微微颤抖的肩背，心中满是歉疚。

她性子再坚毅再要强，也有软弱的时候，他知道这时不消多说什么，只需递上手帕默默陪着她，让她尽情地哭一哭。

直到她止了泪，萧景明才又开口说：“对不起，阿咪，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组织上有纪律，而且我也不想再给你增加心理负担。现在我原原本本都告诉你，好么。”

姜薇点点头。这么哭一通，心头连日积压的忧烦郁闷消减不少，整个人也舒服清明了一些。

萧景明将视线投向暮色苍茫下浩荡东去的江水，理了理思绪，缓缓道来：“在南京读军校那年，我和同班的魏庆文成为朋友，渐渐无话不谈，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地下共产党员。受魏庆文的影响，我开始了解共产党的思想主张和行动，越了解就越觉得，这才是救国的正确方向，是值得为之献身的理想。相比之下，国民党内部真是腐朽黑暗，”他摇了下头，神情愤恨，带着些无奈，“有很多不堪之事，我以后再同你细说。”

“嗯，”姜薇的目光柔和下来，带着安慰和理解。她懂得他的热血之志，他的义愤难平。

萧景明长吁一口气，继续说：“在魏庆文的发展下，我通过组织考验，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考虑到我的特殊背景，党组织给我安排的主要任务就是潜伏。直到去年从重庆返回上海，上海地下党的接头人找到了我，我便开始为组织搜集和传递情报。”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双重间谍。”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