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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别告诉我，你长这么大没吃过冰棒啊？”

　　“吃过，一根半。”她慢慢地撕开包装纸。

　　“一根半？”

　　“有一年，我爸在一个做冷饮的工厂里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各种口味的原料倒在一个大桶里面，再按下按钮，让机器搅拌。”她轻轻地咬了一口冰棒，含在嘴里。

　　“快到夏天的时候，我爸突然搬回家好几箱冰棒，多得冰箱差点都塞不下。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冰棒，我爸说没营养又寒凉，万一受凉生病，不仅要花钱看病，还得耽误学习，一反一复，损失大了。我看着那几箱子的冰棒，高兴极了，以为这个夏天我终于能像别的小孩一样，能有冰棒吃了。然后有一天我没忍住，趁我爸不在家的时候，拆了一个箱子，挑了一只看起来最好吃的冰棒吃掉了。”庄晓梦吃得很慢很慢，她每次都要等嘴巴里含着的冰棒全部融化了，才会去咬下一口。

　　我有点担心底下那片已经开裂的、摇摇欲坠的的巧克力脆皮。庄晓梦小心地用另一手在下面捧着。

　　“晚上我爸回来了，看见扔在地上的纸盒子，发现我不仅拆了他带回家的冰棒，还吃掉了一根，顿时大发雷霆。那时我才知道，他上班的冷饮厂倒闭了，发不出工资，老板就用这几箱冰棒充抵，而他原本是打算把这些冰棒都卖给门口的小商店换钱的。”

　　那半个脆皮壳子终于掉在了她的手心上。庄晓梦像吃饼干一样，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嵌在巧克力上的坚果粒。

　　“那天晚上，我爸狠狠地骂了我，他问我知不知道我下午吃下去的什么？我说不出话，只知道哭，冰棒两个字就一直在喉咙里死死地卡着。他说那个原料桶不知道被多少老鼠、蟑螂爬过，里面甚至有他们的尸体也说不定，我吃下去的就是混合了那些东西的毒药。最后我爸骂得累了，他愤怒又嫌恶地盯着我预言，说也许等不到明天早上，我就会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而他，才不会送我去医院看病，一定要让我长长记性。”

　　我的冰棒早已吃完，只剩一根小木棍留在手里。我低下头，突然发现那木棍形状很像一把匕首，它也许已经在无形中割破了我的手，不然为什么我会感觉到一股隐隐的痛楚。

　　庄晓梦的冰棒不出意外地开始融化，啪嗒啪嗒地在她的手上滴落下白色的奶油。

　　“我害怕得一夜没睡，我怕自己真的会痛死。一直忧心忡忡地想，如果肚子真的开始痛了，我要怎么办？我是自己去医院，还是先去找上夜班的妈妈？再后来，我实在是太困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所以那天晚上我的肚子到底有没有痛，一直是个谜，我记得好像有点痛，但又好像没有。”

　　“那另外那半根是怎么回事？”我不自觉地撕着早已被我揪成一团的包装纸，让它在我的指间碎得七零八落。

　　“后来，我发现自己不仅忘记了有没有肚子痛那件事，就连那根冰棒的味道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庄晓梦开始从下往上地吃起来，希望能缓和那根冰棒从冰到水的溃败。

　　“天气越热，我就越想知道冰棒到底是什么味道。所以我攒了几天的零花钱，终于决定放学之后在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再买一根。那时，我还没有自己骑车上学，每天放学都要站在学校门口等上半个小时，我爸才能赶来接我。最后，我买了一根和我那天在家偷偷吃掉的一模一样的冰棒。”

　　庄晓梦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看我，只是专心致志地吮吸着白色的奶油。我忍不住问她：“所以那根冰棒到底是什么味道？”

　　“没想到我刚吃了几口，就在路的另一头看见了我爸的自行车。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一天并没有迟到很久。”她将最后一口冰棒放在嘴里，轻轻地抽出木棍。

　　“那一刻，我紧张极了，我怕我爸再骑近一点，他就会发现我手上拿的是什么，更怕他其实已经发现了。我想都没想，直接把冰棒藏在身后，然后飞快地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庄晓梦起身把垃圾都扔进了教室前面的垃圾桶里，连同我的那份。

　　“当我心惊胆战地坐上自行车后座，发现我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时，我才突然感觉到嘴巴里面又苦又涩。”她看着我说：“我终于尝出来了，那根冰棒的味道，是苦的。”

　　从我开始听她说话的那一刻起，我的喉咙里就好像挂上了铅块，给所有的言语都按下了暂停键。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庄晓梦倏然一笑，指了指手上的奶油印子：“但是你的这根，是甜的，很甜很甜。”

　　“就算被你爸看见又会怎样？说破了天，也就只是一根冰棒而已啊。”我感觉周身的血液因为心脏跳动的加速而微微沸腾，浑身的皮肤都在散发热气。

　　“只要被发现我做了不合规矩的事情，我爸的脸上，就会露出‘那种’表情。”她说。

　　“‘那种’表情是什么表情？”我不懂她的意思。

　　“‘那种’表情啊，含义非常的丰富。”她用纸巾轻轻地擦着手心，一字一顿地说：“你可以从那张脸上看到好多好多词语，轻蔑、鄙视、嘲笑、厌恶、抛弃……还有愤怒。”

　　“就算是脸上长出一本新华字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把眼睛闭上，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庄晓梦轻轻地笑出了声，摇了摇头：“那个表情，会意味着一个开始。”

　　我还想追问，可她不再理我，就像笃定我根本无法理解似的，礼貌地对我说了声谢谢，又开始自顾自地做题。

　　夏日的风，火热而猛烈，像是在梧桐树簌簌的呜咽声中，和阳光结束了一场电光火石的战斗。

　　直到初三第一次模考成绩出来，我才真正明白过来，她口中的那个“开始”，到底意味着什tຊ么。

【9】等到太阳完全消失

　　当黑板旁边的公示栏上挂出“距离中考还有180天”的倒计时牌子时，教室里的气氛肉眼可见地变得肃杀起来。整个初三年级的楼层都显而易见地安静了很多，课间鲜少能在走廊上听见“嘭嘭”的带球跑的声音了，每一间教室里的“沙沙”声像不断苏醒的、日渐壮大的春蚕，不遗余力地啃噬着桌子上用各色纸张堆起来的小山。

　　空旷舒朗的教室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局促起来。所有的桌肚里都塞满了写得密密麻麻的卷子，课表因为各科老师见缝插针的瓜分被修改得乱七八糟，就连食堂和厕所，都在速战速决的策略下成为了某种值得抢占的战略高地。

　　就连范四眼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动不动就趴在我旁边唉声叹气：“我爸天天威胁我，说我要是考不上高中，就把我赶出家门，让我自己打工养活自己。”

　　我小心地把“决战中考五百题”的封皮撕下来，套在刚租的漫画书外面，再把不服帖的边缘一一粘好。完工之后，我又把漫画书反卡在桌上，仔细端详了一番，确认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我很满意自己的手艺，堪称完美的狸猫换太子。

　　范四眼还在一旁像祥林嫂一般念叨个不停。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敷衍地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关关难过关关过。兄弟，回去吧，要上课了！”

　　也许就是为了消灭我这种吊儿郎当、盲目乐观的精神状态，各科老师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决意要在第一次模拟考时狠狠地来一个下马威，生怕我们头上的紧箍咒松上一分。卷子的难度大大超出日常所学，尤其是数学。考完之后，班里的那些尖子生一个个面色煞白、闭口不言，没人提对答案的事，都勉强压抑着两眼一抹黑、从头蒙到尾的慌张。

　　分数很快被改出来。不出意料地，数学这一门，班里只有十个人及格，庄晓梦是其中之一。我虽然离及格线差了五分，但心里还有点惊喜，毕竟形势严峻，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班主任站在上面，食指关节恨不得把讲台敲出一个洞来，脸板得连个蚊子都粘不住：“一模的卷子，全部带回去给家长签字，让家长都了解了解，你们这三年都学了些什么！这段时间到底复习得怎么样！最后能有几个考得上高中！”

　　我坐在位子上抓耳挠腮，心里又痒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