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情——3
三 爱河
转天一早,走在公园的小路上,我告诉她:“早年我父亲撑着个不准做生意的贸易公司,母亲在医学院教书;我和姐姐上幼儿园,接送就交给蹬三轮的王九。大概就在有了这份靠住的拉脚活儿后,他在离我家不远的拐角处搭个小屋,把家小接来。去年他老婆当上街道革委会主任,立马跟我家‘换房’。”
“你听说过吗:一个运动员在抄家前从北京赶回来,穿着裤衩背心躺在行军床上。红卫兵闯进门,看见浑身肌肉的大汉堵着门睡觉,吓得扭头就走。”我说:“那是国家冰球队的门将朱老五,大伙儿都知道这个神话。”
“国家法律就该像把大门的朱老五一样,保护人们的生命财产。你家被抄过吗?”
“抄过,抄过好多次。家具、厨具、工具、玩具、连鞋子都被抄走了。”
“太野蛮了。什么样儿的鞋也要抄?”
“我父母的同鞋。”
“童鞋?小时候穿的鞋?”
“同,共同的同。女鞋装在男鞋里的两双鞋。取谐音:同携(鞋)到老。”说着便想起在立柜抽屉里,白底黑面布鞋和套在里面的,杏黄色软底儿深红色的平绒鞋。现在别说鞋了,立柜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怎么刚刚能放得进去呢?”
“两双鞋在一家店定做的。”
“老天爷想到‘同鞋到老’,特地把女人的脚造得小一些。”她说着笑起来。我不禁偷偷地看了一眼那洗得退色的塑料底儿偏带布鞋、雪白线袜和秀美的脚。心想,到时候咱们也做同鞋。可还不知自个儿有啥长处能让她看得上呢?我问:“男子最应有什么?英俊,聪明,富有,还是强壮?”
“都不是,最要紧的是勇敢。勇敢才会幸福。知道《叶公好龙》吧,喜欢龙的人,见到真龙却吓跑了。”
我能算得上个勇士吗?
“你不是叶公,是攻占小楼的英雄。”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在现场呀。那是前年夏天吧,在乌鲁木齐城北贴大字报的同学被老保截住。长江道路边那个小楼顶上的老保,见了我们的营救队伍就往下扔石头。卵石砸在水泥地上弹起两三尺高,根本没法靠前。医学院的男生们摩拳擦掌,可他们个个都像麻秸杆儿似,哪儿能上得去小楼?正在着急,咱兵团小伙儿齐刷刷地走来。人们呼啦一下子迎上去,维吾尔大叔端起一碗碗热羊奶,姑娘抬来整筐整筐的哈密瓜。”
我说:“那会儿我们来乌鲁木齐串联,赶上武斗,在二中集结待命。听说造反派被围,我们赶到长江道营救,被路边那座小楼挡住。小楼的门窗被砖头砌死,只墙外一道防火梯直通楼顶。记得带着柳条帽的黄肿脸吗?他站在楼顶,用木板挡着石雨,死死地守在那儿,只要梯上有人,就举起石头往下猛砸。接连几次进攻都被打退。怎样才能攻上楼顶呢?我看着装瓜的柳条筐,突然有了主意:这不就是防身的盔甲吗?进攻号再次响起,维吾尔族兄弟抡起绳套,飞出的鹅卵石压住了老保的火力。我把柳条筐翻过来扣在肩上,用铁钩拉着防火梯的横橙往上爬。扔下来的石头砸着柳条筐,砸着铁钩,却碰不着我的皮肉,我蹭蹭几下就摸着楼顶。”
“我跟着大伙儿一块儿,扯着嗓子喊:柳条筐,加油!柳条筐,加油!”
“刚一冒头,黄肿脸就弯腰抄起长矛,一枪把我的胳膊豁出条口子。楼底下群情激愤,杀声震天。我一声大吼,两步窜上楼顶,掀开柳条筐,抡起双钩,直扑过去。伙伴们接二连三登上房顶,大部队两面包抄,老保们纷纷逃命,黄肿脸也虚晃一枪跳下二楼。我们终于突破防线,和受困的兄弟会师。”
“都说顶着柳条筐攻楼的勇士是天津知青,又过些日子才知道是你。”她轻声说。
我回忆着那场酣战,隐隐地觉得温柔的手指在摩挲我手臂的伤疤。怯生生像在试探不知生性的猛兽;情切切像在抚摩马头琴的琴弦,伴唱着她心中悠长的牧歌。
我把被抚摸的感觉藏在心里,把对话告诉母亲。“得,我白问好几次,闹半天伤疤是这么来的。你说说,你们当年闹个啥?”
“写大字报,说心里话的权力!”
“那也犯不上武斗呀?男子汉应当有韩信那样的大智大勇。”
“一说韩信,我就想到他的胯下之辱。”
“跟韩信相关的成语很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背水一战,十面埋伏,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不光是胯下之辱。”母亲顿了一下又说:“单凭武勇成不了好汉。” (关于爱情的日志 www.hanchuanzi.cn)
“反正我是她心里的勇士,她早就打听到我的生日。”
“没治,情人眼里出英雄。”母亲摇了摇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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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们走遍海河两岸的大街小巷;和煦的微风飘荡着洋槐花的清香,回头的路人送来艳羡的目光。饿了,买两个烧饼;渴了,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溅湿了鞋袜,她惊叫着,把欢笑声洒满了小路街口。公园里,她的双手柔顺地搭在长椅上。手背光润,骨节处有着笑靥般的小窝。淋湿的鞋袜紧紧地包着双脚,在阳光下冒着蒸汽,更显得健美和骨感。大概发现我的眼光,她稍稍抬起并拢的双脚,对着草坪和桃花问:“你喜欢这春天的颜色吗?”春天的色彩何止绿草红花,更有黑鞋白袜。身段好的人,连手脚也生得让人心疼。正看着,那双脚仿佛被我的眼光灼伤似的,刷地一下缩到椅子下,她厉声问:“你看什么呢?你!” “鞋袜到你脚上就有了灵气。”她抿着嘴,推了我一把,说:“你怎么这样?一点儿也不尊重人。告诉你吧,这事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转天,按时来到公园,却没见着湘燕。生气了?昨天是我不好,评头没品位,论足更加低俗。琢磨得耳朵发热的时候,她提起网兜从树荫里走来,平举着塑料网兜说: “看,给你带来的我嫂子的工宣队抄来的两本书。”
“什么书?”
“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和夏洛特•勃良特的《简爱》。”
“以前看过,没劲。依靠夫婿的软弱,攀附贵族的庸俗,千篇一律的结尾,《灰姑娘》似的神话,没法跟托尔斯泰的博大,杰克•伦敦的豪放比。”
“我喜欢那里面的小资情调,小资氛围。你多幸福啊,伯父渊博,伯母更棒,一举一动都透着气质。” 我问:“你是说‘范儿’吧?”
“‘范儿’是长年陶冶的自然流露。” “还陶冶呢?整天在小屋里佝偻着。” “甭管住在哪儿,也改变不了伯母的气质。再说,你家住小屋是不幸,应当同情才是,你说对不对?”
真好,对我、对我家没有一点傲慢和偏见。同样,我对她也绝对不会有偏见和傲慢。她实在太可爱了,我说:“昨夜做了个梦:上帝说他很公平:给了这个姑娘花容月貌,给了那个姑娘魔鬼身材;给了这个聪明,给了那个才学。我问,那湘燕呢?上帝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把那么多优点放在一个人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后也不会再犯的错误。”
“哈哈,你也太会编了。谁要听你耍嘴皮子,要真格的。”
“真格的?只有响马抢你的时候。”
“你一定能为我挡住响马。你这个身子扳儿是怎么练的?”
“游泳滑冰,拳击举重;可从来没参加过正式比赛。”
“我参加过篮球比赛。可不到半年篮球教练就把我开了,嫌我抢不找球儿。”
“那怎么会挑上你呢?”
“个儿高呗,在我们年级里最高。后来教练才琢磨过来,我高个儿,只因为脖子长。”她说着昂起头,长长的颈项像郁金香的花茎,玉石般光洁。再配上一付精致的肩膀,更显得性感。她的身材姣好,却略显娇柔,打篮球是单薄了一点。我问:“那你就不运动了吗?”
“后来……”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她跟我说话总会放慢速度,但从不曾像这样语塞。她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后来……参加排球队。”排球是我的强项,跟她吹我的大力发球,没想到她连排球的基本规则也不懂。
微霞满天的时候,我要回家了。她起身说:“从小刘庄渡口过河吧,我送你。”我也喜欢从那儿过河,那儿安静,静得可以跟上苍对话。到了渡口才发现,那一带太冷清,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便又送她一程。来回走了几趟,天就黑透了。难舍难分,真像河边的二胡,把十八相送拉得那样缠绵。再次走到她家门口,她帮我系上领扣,又仔细抚平我的衬衫说:“不送你了,伯母在家等着呢。”接着把手伸过来低声说:“你该走了。”那个“走”字被念成了耳语般的气声,别有一番柔情。握着她的手,不觉自问:难道这就是被千万人讴歌的爱情吗?没有望断天涯期盼,没有衣带渐宽的煎熬,她已然在阑珊灯火中微笑。爱情啊,你来得太快了。
水中的桨声,风里的花香,空中的星斗织成了渡口的夜晚。抚着渡船的栏杆,我想:每条河流都有动人的涟漪,每朵蓓蕾都有命运的花期,每颗流星都有灿烂的光华,每首长诗都有传世的佳话。啊!上苍,给我个和今天一样的明天,给我一双大手,让我紧紧地抓住这生命里最亮丽的时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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