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原生恶的距离
爸爸在死之前,希望我能和他吵一架,否则他会死不瞑目。本文为作者采访,以第一人称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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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2012年元旦的早晨,我刚打算起床,突然听到楼上“咚”的一声,像是什么倒下的声音。
我冲上去一看,是我爸!只见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双目紧闭,喉咙里发出类似呼噜的声音……
我赶紧拨打了120,把他送进离家最近但也额外昂贵的武警医院。爸爸是脑出血加心梗发作,长年酗酒的后果就是他的心肝脾肺肾都被严重损坏。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爸爸做了六次手术,同时因为血液中酒精含量过高而不得不换血,一共花了20多万。
那段时间,正是我人生中最困难的时期。
我是做养殖生意的,人工饲养山鸡、斑鸠、孔雀、蛇、蛙等等。我把孔雀当宠物养,供应给民营小型动物园或者山庄,做观赏用。
可惜的是,我碰上了禽流感。
第一天,我捡了十几只死禽,后来每天捡几桶,捡了三天,我知道完了,马上叫朋友过来帮我全部扑杀,此事过后,我欠了30多万的外债。
现在,旧债未还,新债又起。知晓我和爸爸多年父子恩怨的朋友为我打抱不平:“你忘记了你爸爸都是怎么对你的吗?他甚至都想把你给弄死!按我说,你就该不管他!”
我苦笑。如果说典型的中国式父子关系是少言、无沟通、不会表达爱的话,那我和爸爸之间,则把这种特质发挥到了极致。
我叫林峰,外号“猫儿”,1985年出生于四川西南的一座小城。我的爸爸祖上是猎户,传给他一身武艺。
爸爸的本职是木工,入赘给妈妈家做上门女婿。妈妈嫁给爸爸前有过一次婚姻,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份的原因,爸爸总借酒消愁,待人冷漠。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崇拜爸爸,但是他不喜欢我,一身功夫多数时候用来变着法的揍我,揍得多了,我和他并不亲。
在我小学四年级时,妈妈患了风湿性心脏病,缠绵病榻。
爸爸把我送回农村老家,交托给姑姑,割几斤猪肉给她,吃顿饭就走。这种感觉就像是把自家的宠物交给别人寄养几天,也不用管它有什么想法。
在农村姑姑家,上学之余,我就跟着当地人四处抓野味。泥鳅一块五一斤,黄鳝三四块一斤,青蛙两块五一斤……我找了个坛子,卖了钱就往里塞,日子久了,攒了不少。
我靠着卖这些野味攒了两三年,到我上六年级时已经存了两千多块,被爸爸以“交给我替你保管,长大给你娶媳妇”为由哄了去。
这个钱,我原本是要给妈妈治病用的。但是妈妈没有等到那天,就去世了。
事实上,爸妈的感情很好。有一次,爸爸听说成都哪里有名医后,硬是骑着三轮车带妈妈去了成都。
一百六十多公里路,三轮车要骑好多天,风餐露宿,累了困了就在三轮车上睡。往返辛苦,却仍然没能留住妈妈的生命。
贰
妈妈去世后,爸爸开始疯狂酗酒,有时从凌晨五点喝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家里雪上加霜。他觉得我不是读书的料,死活不给钱让我上初中。
我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求他,也没有用。
我有家,还是个四层楼房。可我不想回家,虽然家里有爸爸,却让我感受不到一丁点家的温暖。未满13岁的我开始在外面流浪。
我的个子小,又黑又瘦,常常被欺负,当然也会遇到好人。
工地上的工头曾经给过我饭吃,给过我地方睡,我捡废铁,也做过小偷小摸的事。爸爸对此视而不见。
在我14岁那年的一天,我和发小骑自行车出去玩,在一个修路段旁的水沟里捡了只小狗,跟只筷子的长度差不多。黑背黄腹,我给它取名“黑虎”。
我每天在菜市场捡肉渣喂它,养了三个月,它耳朵立起来了,身体也长开了,这才发现它是条狼犬。
爸爸把家里的所有房间都租了出去,我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无奈之下,我就在楼下,用砖块搭起一张简易的床,架上木板,跟狗睡一起。我睡板上,狗睡板下。一年后,黑虎已经长到130斤重,只认我一人。
那个夏天,爸爸新交的女友在她家请客摆宴,我不知道这件事,一早跟朋友去河边捡废铁,卖了六块八。我正开心那天不用再给黑虎捡肉渣吃,可以买副完整的心肺给它了,回家后却没看到狗。
邻居说我爸把狗牵走了,要去杀来吃掉。 黑虎是我的好伙伴,平时我有什么事都跟它说,失去黑虎是我不能接受的。
我立刻叫上一个修车场的朋友,还有他一起上班的几个师兄弟一起,坐上他们的破面包车沿途问路去帮我要狗。
那个女人的家在山上,我们从山底往上爬到一半时,我看到了黑虎的皮被撑开晒在桔子树上。
我怒从中来,跟朋友们说:“你们上去,除了我爸,谁都能打!”结果,我爸并没有在那里。
朋友们帮我把那女人一家揍了一顿后,我揣着身上的六块八毛钱,又借了几十块钱,请这帮朋友去吃饭,给他们买烟,心里痛快极了。
等我回家上楼,发现那女人已经在我家,我爸迎面给我一脚,将我从三楼踹到了二楼的楼梯口,暴打一顿后倒挂在三楼餐厅窗户外面。
那个时候,太阳还没下山,晒着晒着,我就那么睡着了。
邻居见状连忙跑去找我外公,外公上门骂了爸爸一顿,爸爸才将我提进屋。这不是爸爸第一次吊打我,他喝开心了,拿我过手瘾,喝郁闷了,拿我出气,我成了他佐酒的配餐。没被他玩死,我深深觉得很幸运。
外公见我在外流浪、混日子不是个办法,就把我送去峨眉的一家汽修厂做校油泵的学徒, 160元一个月。
外公没让我爸知道这件事,结果我爸找我找了一个月后,还是找来了,来了之后就跟我师傅说,以后我的工资要发给他。
学徒管吃管住,而他要养儿防老,我的所有工资都应该给他,作为报答。那时,我真是对他咬牙切齿的恨。
1999年,给人当保镖的姐姐从外地回来,她辛苦攒的钱在火车上被人偷走了,回家时身无分文,失魂落魄。
爸爸不仅没有安慰,反而往她的心上戳刀子。姐姐后来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慢慢就消沉下去,甚至染上了毒品。
最后,姐姐控制不住毒瘾,选择了服毒自杀。姐姐那么厉害的身手,四五个大男人近不了身的人,就这样,给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家,这个字,从此在我印象中就再没暖和过。爸爸,更是成了仇人。
叁
2002年前后,旱冰运动风靡一时,我也喜欢上了这种独特的在速度中放飞自我的感觉。它能让我找到快乐,在飞旋里摆脱爸爸的控制。
一开始,我什么都不会。我就趁老板清场整理时买一张票一个人苦练。只要营业时间到,有人来了,我就退场,在旁边观看。尽管双膝伤痕累累,但我乐在其中。
由于身无分文,我买票的钱都是去体育馆旁一个烧烤店捡瓶盖卖了换来的,能卖2块钱买张票就足够了。
苦练了三个月旱冰,我终于第一次在人多的时候买了张票入场,两三百人的场子瞬间炸开锅——我技巧娴熟,无论速度还是花式,都一鸣惊人。然而,也就是这一天,我被人打了,无非是那人见我出尽风头,看我不顺眼。
第二天,我再去旱冰场,开始了被众人追捧的日子。第三天,我拦住前天打我那个人,将一颗台球狠狠摁在他的右眼上,瞬间血流满面。
露过一次狠后,那人只要听到我的外号“猫儿”,就开跑,永远不跟我出现在同一条街上。
我跟老板说,可以免费教兴趣班学生,一分钱不提,但我要铺货,卖烟,卖酒,同时我有能力让他的生意爆涨,我要从票价里抽成。
最初,老板的场子只有两百双鞋,我让他生意爆好时有六百多双,每张票价开始是两元,后来涨到三元,每张票我提一元,保证每天爆满。
为了撬掉另外两家旱冰场的生意,我联合手下追捧我的弟兄们去寻衅,去挑事,断了那两家所有的客源。
由于我们属于未成年,被带到派出所,警察也只是口头教育几句就把我们放了。
2002年到2003年是我最风光无二的时候,成了所谓的扛把子。我在体育馆当了八个月教练,混了八个月,挣了二十几万。
我每天供几十个人吃饭,钱财来去如流水。
在这期间,有什么也在悄然改变了。我的身体迅速窜高,每天晚上一二十个兄弟陪我回家,在楼下守半个小时,确定我爸没动静后,我才上楼,他们散去。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来我家楼下蹲着等我起床,我爸没有和我正面冲突的机会。是不是很讽刺?在外风头无限的“大哥”,回家后还怕爸爸打。
事实上,他没机会打我了,当然,他也怕动起手来占不了便宜。
最主要的是,我不用再在爸爸的淫威之下,给他蹬三轮车,帮他卖菜。相反,我开始扬眉吐气地给他钱!
有时,我丢给他两三百,多的时候就给千儿八百,他大概有好几次想要问我钱的来历,可是我压根不给他机会开口。
2003年底,我18岁了,这是我“改邪归正”的一年。
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对方的父亲是区法院的审判长,她良好的家世让我自惭形秽,想要和她修成正果,就必然要结束我浑浑噩噩的混子生活。
另外,我心中还有一个念念不忘的理想,我想当兽医,想学成后去动物园实习,练好了技术回来做养殖。
凭着身上攒的一点积蓄,我联系了山东一所兽医学校,也交了费。爸爸一开始不同意,后来与我达成共识——我带上爸爸一起去,到时我在学校勤工俭学,他不给我添乱。
我以为是一拍即合,谁知是我爸玩了一手将计就计。
我姑姑在北京郊区开了家养猪场,爸爸借口要去看一看姑姑再跟我转车去山东赴学,于是我们在北京下了车。没曾想,他的真正意图是想把我留在那里帮姑姑养猪,一年工资2000块。
我与爸爸起了争执,他歇斯底里地没收了我所有的钱和身份证。所幸,他忘了我身上还有一个初恋女友送我的手机,在她的帮助下,我借用表哥的身份证买了一张站票,站了三十多个小时回到四川。
肆
从此,我断了念头,作为报复,我不再和爸爸讲一句话,形同路人。我去报了法律自考,凡是有不懂的,就问兄弟中的在校大学生,他们会教我。
我也自己去找学校学厨,考了厨师证,出来后去了一家火锅店,专门负责炒火锅底料。
谁知,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我的嗅觉就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只要不是太过浓烈的味道,我都闻不到了。
2005年,爸爸又换了个女友,这次终于安定下来。我叫她“娘娘”,由于我的作息时间和她是错开的,生活中难有产生矛盾的点,时间长了,我和她之间反而关系还不错。
偶然一次聊天中,我从娘娘的嘴里听到这么一个消息:爸爸曾对第一任女友,也就是吃了我黑虎肉的那个女人说过,要把我弄死,再和她生一个。
现在这个娘娘听到爸爸这么说后,当时眼神就变了,爸爸自知失言,揭过不提。
我心中寒意凛然,实在难以理解这是爸爸的“情话”,还是真有此意。我也无意去追问他,那时为了生计,我去帮人卖鱼、杀鱼,期间结识了两个年龄相仿的朋友。意气相投之下,我和他们一起在旁边租了个铺面卖鱼。
过了两年,他们没做了,我一直坚持着,上山下河抓野味,也向老乡收购,主要靠卖野生河鲜来养活自己。
做大后,我开始从别人手里倒卖中高档野山鸡、野生鱼,生意有了起色后又尝试自己人工饲养,我终于向自己的梦想迈进,开始了自己的养殖业。
爸爸冷眼看着我的努力和奋斗,从不说鼓励的话。我也不屑他的认可,互不相扰就成。
2008年春节,我去朋友的乡下亲戚家玩,在河边发现了一群小狗,我弯下腰就去逗它们,一群小狗都跑过来,唯独一条小黄狗不过来,还奶凶奶凶地要咬我。
我找到那户人家,花12块钱把这条小土狗带回了家,它吼了我一个星期。我将它拴在桌脚,叫它“来福”。相处了一个月之久,它才开始让我抚摸,感情也越来越好。
带来福回家,我跟爸爸声明什么都不用他管,反正我们也没一起吃饭。对他,我依然是主动给钱,尽一尽赡养之责。
我做鱼生意,需要凌晨三点就去河边收鱼。来福每次都准时在闹铃响之前就起来,坐在床角盯着我,等铃响。
我一起床洗漱,它就在门边候着,一开门它就去守着我的摩托车。无数个这样的日子,我将它放在摩托车油箱上,一人一狗行驶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
我城里市集上摆摊卖鱼,中午去不远处吃豆花饭时,来福就卧在车下给我守摊,有鱼跳出来了,它就起来将鱼叨进盆。
周围卖鱼的同行都开玩笑说:“猫儿的狗护家的很!”
即使这样,爸爸也不容它。有一天,我在外面办事,接到我爸电话,说来福咬电线,被电死了。
我心中“咯噔”一声,立马想起了死在他手上的黑虎。我下意识地作出判断:“你先别动它,我马上回来!”
ldquo;我已经提出去扔了!”那一瞬间,怒火在我心头升腾。我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往回赶,眼泪飙了出来,来福是那么乖的狗狗,跟我在一起,除了跟着我吃鱼,什么好吃的都没有……
摩托车拐进街角,我恍惚听到一串熟悉的铃铛声,回头一看,来福屁颠屁颠地跟着我的车跑。原来它是被电晕了,好在我爸没有高空抛物,而是把它提下楼扔进了垃圾堆。
我从外面赶回来用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刚好够它自己苏醒过来。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我第一次没有对爸爸恶语相对,也没有去细究原由。
来福不明白我和我爸之间的微妙关系,只知道他是家人。然而,没过多久,据我爸说,他去菜市场买菜,来福也跟着去,一去就走丢了。对此,爸爸不多做解释,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我非常怀疑他是不是又把我的狗吃了,争吵无济于事,来福到底还是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伍
自黑虎之后,来福是我的第二条至爱的狗。很多个无人说话的时刻,独自深夜痛哭的时刻,都是它在陪我。
而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感受到过爸爸的温情。只要是我珍视的,或者想要的,包括理想,他总是有本事,一次次毁给我看,打压我,戳我心中最软最疼的地方。
现在,他发了重病,光是想想他这么多年来都是怎么对我的,我都可以一走了之,对他不闻不问。
可我又发现,骨子里的那点血缘关系,或者作为子女应有的担当,让我又始终无法迈出那一步。
说到底,他是我的爸爸,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我必须得为他买单。
出院后,爸爸恢复得还不错,尽管有后遗症,走路不太利索,但生活还能自理。我俩之间依然无话,只是他再看到我的时候,眼神柔软了许多。
爸爸的这次生病,让我一共扛了五六十万的债务,以至后面几年我一直都在还债。
2014年4月,为了尽快还债,我外出康定打工做厨师。刚做了三个月,我爸就打电话来说头疼脑热,把我从外面叫了回来。
此后,他不再允许我出远门。我知道,他是在怕自己哪天死在家里了,都无人知道。
我妥协了,没再出远门,但也开始带不同的狗回家,还参加了流浪动物救助群。这期间,我救助过即将被人杀了吃掉的“狼牙”,一条名叫“兔兔”的大白熊巨型犬。
ldquo;狼牙”后来被部队看中,成了军需犬后,让我在狗圈变得很有名气。很多人开始打听我,请我帮忙驯狗。趁此机会,我也开始转型职业带狗。
狗圈里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要出差,有的要旅游,有的逢年过节要探亲,但凡遇到这种需要离开一段日子的,他们就选择把狗寄养在我这里,有的还要求顺带帮忙训练一下规矩。
我一个人牵着一群狗的样子,也成了这个城市中的一道风景。一直不喜欢我伺弄狗的爸爸对此无可奈何,但风烛残年的他已无法再掌控我的任何。
(与救助的流浪狗在一起,图片由猫儿提供)
2017年大年初九,正在外面帮助流浪狗的我,突然接到陌生人打来的电话,说我爸爸在街上昏倒了,现在在医院里。
这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了。因为我的嗅觉失灵,以致于我没有觉察到,他违背不准再饮酒的医嘱,总是偷偷将酒倒在保温杯里,依然是每天两斤酒的量。所以,他的身体每况日下。
只是,这次住了二十多天院后,医生跟我说:“可以出院了,他想吃什么,想去哪里,尽量满足吧!”
这预示着爸爸的生命所剩无多,预示着我们父子俩的战争,最终要落下帷幕。那之后,尽管我还是本能地不愿意靠近他,不过还是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
爸爸说他最想去年轻时走过的地方看看,去看看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和亲戚。为了满足他,我经常包个商务车,陪他去黄龙,或是泉水,当天去,当天回,一天跑一个地方。
一路上,他会絮叨,这是某某地方,这里变了,不一样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爸爸的言语和行为全都变和善了,开始主动向我示好。但是他说话的时候,我沉默居多。
2017年9月6日,爸爸跟我说:“把家里的人喊来聚一下。”我打电话把亲友叫来,他们一起吃了顿饭,下午的时候,他躺在床上与世相辞,睡梦中过去的。
陆
在爸爸去世的前一个星期,有天晚上,他抬了把椅子坐在我房间门口,堵着门不让我出去。
他说出了憋闷已久的话:“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唯一的心愿,就是想你痛痛快快地和我吵一架!否则我死不瞑目。”
面对他,我的五感像是永远关闭了阀门。我回答他:“你可以去外面找人吵,在我这里,我永远不会跟你吵,恐怕你真的要死不瞑目 。”
说完,我跳窗跑了。
那之后的几天,他总是这么堵我,递根烟给我,故作轻松地说:“来嘛,烧根烟。”
他进了我的房间,坐在椅子上,在烟雾缭绕中回忆过去,历数当年如何吊打我,在哪里关我,如何锁好门回头我又跑了。
他说不想让我去学兽医,是觉得我翅膀硬了一定不会再回来;他说他知道自己没本事,所以总是试图制服我,压迫我,从我身上找到尊严和父亲的权威;他还说看到我对狗那么好就心里烦……
反正,他就是绝口不提“对不起”,让他表达歉意,永远都不可能,他只是借着玩笑的口吻,让自己轻松一点。
爸爸大概觉得自己是在忏悔,其实我很想咆哮着对他说:“你知道吗?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好的!我本来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的!现在再来说这些遗憾,有用吗?没用!……”
我深知,和爸爸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也“相杀”这么多年。只要一开口,即使心中有爱,出口也是恶言相向。最终,我什么都没说,翻了个身,面朝墙,任眼泪打湿了枕头。
临去之前那天中午,爸爸躺在床上,我问他:“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ldquo;知道,你想做兽医。”
ldquo;结果呢?”
他埋头,不说话了。
爸爸去世后,我一个人守了三天灵,火化后送他回了老家,葬在奶奶的墓旁。吃过饭,下午三点多,我从老家徒步走回城里。
六十多公里路,我走到了第二天早上七点多才到家,对着空荡荡的家坐了半天,然后拿起吊床去绿心路睡了一天,全程没有一滴眼泪。
以前,我悟到哭泣不能解决问题,道歉没有用,但现在我觉得一声“对不起”,比派出所管用多了。
可惜的是,我俩谁都没有说出口。后来,我和来自原生家庭之恶的距离,很近很近,近到触手可及,很多次我都想变成他那样的人。做一个自私的恶人,活起来轻松多了。
但是,无数次我又努力挣脱,努力长成我内心深处希望的样子。这样的努力,也许会是一生……
作者 | 池菡 心理从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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