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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弟弟该何处安放

时间: 2020-03-13 14:49:10  热度: 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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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光能重来,我一定不会丢下我弟弟。

1

我叫陆璐,1990年出生在河南农村,爸爸妈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有一个比我小4岁的弟弟,他一出生就寄养在没有孩子的叔叔家。爷爷奶奶一直照顾着弟弟,直到2000年全国人口普查时才上了户口。

2005年,我读高中,弟弟读初中,光靠那几亩薄田根本没法供养我们读书。爸妈咬咬牙,把我和弟弟都寄养在爷爷奶奶家,跟着同村人去了浙江打工。

半年后,爷爷在下棋的时候突然脑溢血晕倒,送到医院后,捡回来一条命,但瘫痪了。爸妈回来照顾爷爷一个多月后,他们又回去打工了,照顾爷爷的重任就落到奶奶身上。

奶奶脾气不好,因为长期照顾病人更加暴躁,发起火来会打骂我和弟弟,也骂爷爷老不死的拖累她。家里的气氛冰冷又无情,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

我和弟弟经常哭着给爸妈打电话告状,爸爸总是劝我懂事一点,体谅一下奶奶。她每天要给病人把屎把尿,心情肯定不好,我们要多帮忙。

但在当时,被无端地打骂多了后,我也厌倦了,想摆脱,便以学习紧张为由申请了长期住校,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弟弟一个人面对瘫痪的爷爷和喜怒无常的奶奶,直到爷爷在2007年去世。

2008年,我考上了外地的一所重点大学,校园生活很精彩,我加入了学生会,参加了社团,经常有很多有趣的活动,回家的次数更少了,跟弟弟的联系也少了。

大二那年,我正在教室上课,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让我赶快请假回家,说弟弟好像得了精神病。我脑袋“嗡”的一声,木在那里了,觉得天塌地陷:弟弟在我暑假回家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生病了?

我买了最快的那趟火车赶回了家,看到爸爸蹲在院子里抽烟,妈妈和奶奶在抹眼泪,而弟弟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嘴里还念叨着听不懂的话,见我也不打招呼。

跟弟弟聊天,发现他的回答颠三倒四,喜欢自言自语、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伤心难过。我在他那错乱的语言中,发现他把自己想象成了武侠小说里的侠客,说他得到了一本武功秘籍。

他要退学学武功,然后去行侠仗义,还说老是会梦到爷爷,爷爷没有去世,只是被坏人抓走了,等他练好武功,就救爷爷回来。

我听着听着就泪目了,这些年我忽略弟弟太多,没有保护过他,没有跟他谈过心,他到底是有多孤单,受到了多少排挤,才会幻想出这样的情景。

2

接下去的几天,我和爸妈每天送弟弟去精神病医院接受诊疗,医生诊断弟弟为躁郁症,开了些镇静的和抗抑郁的药物,要我们带回家观察,并告诉我们,像弟弟这么大的小孩得抑郁症的特别多,大多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缺少关爱,遇到问题和困难也没有父母帮助,长此以往心理很容易出问题。

听到医生说这些,爸妈都很自责,妈妈更是流着泪,一个劲地向弟弟说:“对不起、对不起……”弟弟木然地点着头,像小鸡啄米一样。

我心里也很懊悔,觉得自己太自私,为了逃避烦人的家庭,让弟弟一个人面对暴躁的奶奶,生病的爷爷。如果自己能多关心他,多陪伴他,多找他聊聊天,打打电话,是不是他就不会得精神病?

我请了两周的假,和爸妈每天陪他聊天,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渐渐了解到他发病的全过程。

弟弟从小就敏感自卑,因为从小养在爷爷奶奶家,一直担心爸妈不要他,他跟爷爷最亲。爷爷生病去世后,对他的打击很大,感觉唯一爱他的人都不在了。

奶奶对弟弟非打即骂,他身边没有任何朋友,委屈郁闷无法排解,就去看武侠电视剧,幻想自己是里面的英雄,而那些欺负他的人都被他教训的服服帖帖。

因为经常沉浸在幻想里,他上课老是走神。一天,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没听到,老师就让他在教室后面罚站,还当众羞辱他是个呆子,估计智商有问题。全班同学也跟着起哄,弟弟的脸红成了猪肝色,拳头也默默握了几次。

那次以后,同学都给他起外号,叫他呆子,更没人跟他说话了。直到那天老师打电话给我爸,说看到弟弟疯疯癫癫、嘴里一直嘀嘀咕咕,下课也不去吃饭,逢人就说自己是大侠,估计精神出问题了。

经过治疗,弟弟的情况好了一点,不再胡言乱语了,医生让他不能断药。爸爸看他这情况也上不了学,征求过他的意见后,就让他跟着妈妈在鞋厂打工。那两年,我的学费生活费的一部分是弟弟打工挣来的钱。

我在学校选修了心理学,对抑郁症也有了大概的了解。我暗暗下决心,等将来我上班了,一定给弟弟找最好的医生治他的病。

弟弟就这样一直跟着妈妈打工,我一度认为弟弟的病快好了,直到2014年,他竟然喝了农药,要自杀!

3

2014年春节期间,爸妈和弟弟都在打工的地方过年,没回老家。过年不用上工,弟弟每天拿几十块钱出去上网、玩,大家都没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大年初二,他吃了午饭后,像往常一样出门了。

据后来弟弟回忆,他先去街上卖农药的店里买了一小瓶农药,又去小商店买了瓶水,然后提着去鞋厂所在村头的矮山上,在山顶坐了一下午。那天的日落特别晚,怎么都捱不到天黑,山顶薄雾中,他似乎看见了爷爷。

他觉得活着实在没有意义,可又下不了决心一死百了,就这样在痛苦里挣扎着。而自杀的念头一直诱惑着他,到了晚上,他终于鼓起勇气喝了药。药性很快发作,弟弟也滚落至半山腰。

当时,他头晕的厉害,呼吸困难,五脏六腑里像火烧一样,眼前一片迷雾,看不清东西,小便也失禁了。由于头脑里尚有意识,这种痛苦绝望而真实,一寸一寸地吞噬着他,他无法忍受,想从山崖跳下结束痛苦,可全身无力,根本动不了。

凌晨三点多时,他清醒过来,眼镜摔丢了,衣服全都湿透了,身体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所幸,弟弟潜意识里的生存渴望被激发出来,他拖着摔伤的腿,连滚带爬了三公里,摸回了家。

寻了一夜的爸妈看见弟弟那狼狈样子,大概猜出了始末,赶紧送他去医院。医生给弟弟洗了胃,留下住院观察。在医院住院的几天,爸妈整日以泪洗面,弟弟也只是不断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做傻事了。

他再三保证以后再也不自杀了,要好好生活,才让爸妈心里好受点。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之所以要自杀,是因为他大概半年没有按时吃药,每次在爸妈面前吃下药之后偷偷吐掉,导致他的病变得严重。从那以后,爸妈都会让吃过药的他张嘴检查,看舌头下面是否藏药。

2015年3月,弟弟在网上看了别人遁世钟南山的新闻,也闹着要去。爸妈当然不同意,骂了一顿,以为他会消停。结果,在家人走亲戚时,弟弟偷了家里的两千块钱买了去西安的票,去钟南山上转了一圈,发现跟想象的不一样,独居的生活他也受不了,隔天又回来了。

抑郁症患者就是这样,无论怎么保证要积极生活,当被病魔控制的时候,以前说的话都想不起来了。

4

面对妈妈的眼泪,弟弟再三保证啥也不想了,要好好工作,孝敬父母。

2015年7月,我爸又托人把他送工厂里学电焊手艺,期待着他能有个养活自己的本事,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结果还是让人失望了,他在厂里呆了一个多月,就溜掉了,换了联系方式,大家都找不到他。爸爸着急地打电话托我去寻找,我当时已经毕业在深圳工作,立马请了假,买了车票,可是在附近跑了好几天也没找到。

我到当地派出所报案,查到他在一个镇上的网吧上过网。我拿着照片到那附近店铺和工厂一个一个地去问,这样找了两天,问遍了镇上的每家摊位,回答都是没见过他。

我担心他抑郁症发作,像上次一样自杀,死在异乡荒野,连尸体都找不到;担心像有些新闻报道的一样被坏人打折腿骨,当残疾人乞讨。又急又怕之下,晚上回到旅店后,我崩溃地大哭了半个小时。我愤慨命运的不公,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我们承受这痛苦,让弟弟承受这生不如死的折磨?

终于,在第三天,一个卖早餐的摊主说看见弟弟天天中午去买饼。我既惊喜又担心,猫在那里守株待兔,等他再去买饼的时候我逮到他了。他说学电焊太难,教的师傅嫌他笨说了他两句,他就不干了。

我不想弟弟一辈子都这样,就联系了深圳的医生,让爸爸带他来深圳看病。因为他们要来长住,我特意在宝安区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每到周末,我和爸爸带着弟弟去医院挂号、复诊,然后拿回一堆药物。

弟弟看病的深圳康宁医院,是个精神病专科医院,一进去就有点阴森、吓人。有时候,我们会看到那种狂躁的精神病患者,大吼大叫地拿个拖把在楼道里乱跑,然后被几个医生护士擒住打一针安定,用轮椅推走。

看到这些不幸,我都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弟弟能快点好,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因为要长期治疗,为补贴家用,我爸就在附近厂里找了个当保安的活,给我弟弟也在那个厂找了个简单的工作。结果,弟弟整天迟到、早退,一个月工资都扣完了。

后来,他干脆不上班,成天在宿舍睡觉,又懒得下楼去洗手间,就直接顺着窗户往楼下撒尿,尿到了楼下人家晾的衣服上面。楼下同事投诉,厂里知道弟弟有“精神病”后,把他和我爸一起开除了。

回到家,爸爸想揍他,被我拦住了。这样的事,谁的心里不窝火?可是揍他一顿,除了加剧他的病症外,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我跟我爸说:“弟弟变成这样,是我们大家的责任,如果小时候你们不让他当留守儿童,给他多点关爱,如果我不抛弃他,留他独自在家,他起码还有我可以依靠,也可能就正常读书上大学了。”

所以,我一直认为,这是我们欠他的,现在是在还债。我知道,其实弟弟比谁都痛苦,要不然也不会想到自杀了。他也想勤奋,也想像正常人一样,可是他没办法通过意志力去抵挡病症的侵袭。

我们应该庆幸,至少弟弟还活着,还是善良的,没有犯罪、没有伤害到别人。说到后来,我靠在爸爸的肩膀上开始抽泣,爸爸也止不住地湿了眼眶。

是啊,家有精神病弟弟,我们谁都不容易。半夜上厕所时,我经常看到爸爸关灯坐在客厅抽烟,一闪一灭的烟头,深深地刺痛了我。早上起来,我发现烟灰缸都是满的,我知道他又一夜没睡。

5

失去了工厂的工作,爸爸想买辆三轮车批点菜带弟弟去摆摊,认为这样既可以让弟弟多跟人接触,又可以补贴家用。我知道爸爸觉得花我的钱,他的心里愧疚,也想挣点钱,就同意了。

我在二手店给爸爸买了辆三轮,结果没两天,他在城中村的街上摆摊时就被城管抓了,扣了三轮车。爸爸一下子慌了,打电话给我。

我慌忙打车赶过去,还没下车就看见父亲佝偻着腰,讪笑着向城管递烟,态度极为卑微。眼前的这个老人,还是那个曾经高大伟岸的爸爸吗?生活什么时候已经将他逼成了这副模样?

可换作了我,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使劲陪着笑脸,好言好语地求城管网开一面。但是城管说之前已经告诉过爸爸那里不能摆摊,别人立刻都走了,就我爸不走。

我看向我爸,他一个劲地向我道歉:“本来剩下两捆菜,想着卖完多挣点钱,结果连车都搭进去了,我真没用。”我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内心五味杂陈。

可是,我能怎么办?那一刻,我突然像拼了命一样,开始保卫三轮车,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带走。其实车和菜都不值多少钱,我不能因为这个车,加深爸爸对我的愧疚,也不想再让爸爸的心受到更深的折磨。

城管不依不饶,我就撒泼耍赖坐在车上不下来,还像泼妇一样,大声控诉他们欺负老人和女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城管怕影响不好,就放我们走了。

回到家,我躲在房间开大音乐哭了出来,我堂堂一个名校大学生、公务员,居然会为了生活像泼妇一样大声骂街。

我知道,其实我向城管亮出身份稍微说几句,根本不用骂街就可以解决事情,但是我不能,公务员的圈子这么小,我怕单位的领导和同事知道我爸摆地摊卖菜,知道我弟弟有精神病。

那个事件之后,爸爸也不敢再卖菜了,我把车卖了。过了半年,弟弟情况稳定了些,他们就回家治疗了。

前年过年回家,我发现弟弟喜欢在地板上随地吐痰、上厕所马桶不冲干净,说了他好多次都不改。那天吃完中午饭,弟弟又在讲活着好没意思,不想活了之类的话,我一下被点着了!

这么多年了,弟弟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我们这些家人被一条叫做“血缘”的枷锁牢牢铐住,挣不脱、逃不掉。他得了抑郁症,凭什么我们全家就要被拖累至死,完全没有享受幸福的权利?

一股从未发泄过的愤怒和委屈让我向他大声吼叫:“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不是一直想去死吗?去呀!去顶楼跳下去,只需要几秒钟,你解脱了,我们全家也解脱了!如果没有你,我们全家多幸福!你看病我花了十多万,爸爸给你建房准备讨媳妇我又给了十多万,我他妈连个好点的衣服和化妆品都不舍得买,结果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吼完我穿上外套冲出家门,留下妈妈抱着弟弟哭。零下五六度的天,我在外面小公园坐了一下午。这期间,爸妈打了无数个电话给我,我都没有接。

寒冷使我清醒,我开始梳理弟弟得病后的生活。弟弟得病后,全家都很努力,抱着他可以治好的希望,直到成为正常人。可是现实一次次响亮地抽我们的耳光,前面越是抱有希望,后面的失望就越痛苦。

在我无数次气急的时候,我都会想他怎么不去死,死了我们就解脱了。但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我的余生只能在痛苦中度过。事实上,我也知道,弟弟一直在努力,努力想要变得正常。我数次看到他在网上搜索对抗抑郁的方法,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候,他会做家务打扫卫生。晚饭后,他也会去跑步。他原本就是个病人啊,我为什么要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我内疚不已。回家后,我向弟弟道了歉。也不知为何,从那以后,父母便不怎么打电话和我聊弟弟的事情了。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不想再拖累我。我也自私地默认了这种疏远,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开始把生活重心转到自己的身上来了。

6

后来,经圈内朋友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他是深圳人,有留学经历,高大阳光。我很珍惜,希望有个好结果。男友的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律师。我很自卑我的家庭,尤其是精神病的弟弟,我从来没跟他们提过我有弟弟。

今年,我们准备结婚了,男朋友和家人说假期跟我一起回家,家长们在一块商量一下婚事。我怕弟弟的事情被发现,就说我爸想来深圳玩,让他过来见你们吧。

我给爸爸订好了机票,让他来深圳,我爸不太开心:“别人家都是男方父母带着礼金和礼物去女方家里,为什么要我大老远地跑去他们家,不就是有点钱吗?摆什么谱?我家女儿不宝贝呀?”

ldquo;去咱们家?让他们见见我的精神病弟弟?让他们逛逛咱们那破县城?他不可能理解我们经历的不幸,我不想他被吓跑。就算他们家不会因为弟弟的事情反对我俩,我这么骄傲,我也不想被人看到伤疤……”握着电话,我声泪俱下,将自己一肚子的苦水全部都倒出来了。沉默了许久,爸爸同意了。

十一假期,爸爸如约而至,穿着我给他买的最体面的衣服。男朋友家很重视,在深圳最知名的餐厅接待他,还带了好酒。

从不喝酒的男友爸爸因为开心,也喝醉了。我很怕我爸爸也喝多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全程一直盯着他。爸爸回应了我的目光,只字未提弟弟的事,说我是独生女,是家里的小公主,希望他们一家将来能对我好。

男友的父母便连声夸赞我很优秀,性格好。我听后内心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够坦诚。晚上,我在酒店跟爸爸聊天:“最近我有做过一个梦,他们家人知道弟弟有精神病,瞧不起我,要我们分手。”

爸爸安慰我说不会的,弟弟以后不让我养,只要我能幸福比什么都强。他心里一直很愧疚我为弟弟的付出,我也是时候该为自己考虑了。他觉得自己没本事,既没办法治好儿子的病,也没什么后台可以让我在他们家面前底气十足。

这么多年的委屈和辛酸找到了出口,我在爸爸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我并不以我家条件没他家好自卑,爸妈给了我很多爱,给了我良好的教育,但为有个精神病弟弟而备感压抑。

男朋友和他家人对我越好,我越愧疚,但弟弟是精神病的事情,我还是会一直瞒下去。

前几天,爸爸来电话说,弟弟的情况好了很多,医生说只要按时吃药,以后会更好。弟弟现在在老家县城的一家鞋厂打工,已经快一年了,这是他坚持最长的一份工作。他工作很积极,每个月的工资都存起来,想着以后可以找个媳妇成个家。

作者 |  陆璐   职业  公务员

编辑 |  小徐  

一直被隐瞒的弟弟,是本文姐姐不敢去触碰的伤口。因为他,会撕开姐姐骄傲光鲜外表下的自卑与贫穷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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