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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鬼:我的父亲

时间: 2021-04-22 06:43:24  热度: 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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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左起:杨沫,马建民

后排左起:老鬼,大姐徐然,二姐小胖

很羡慕那些有慈父的家庭。

这一生中,我写过很多纪念文章,为草原上的知青,为反“四人帮”而被判长期徒刑的同事,为陷入囹圄的北大同学,为帮助过我的中国留学生,为晚年返璞归真的母亲,甚至都给自己的继父李蕴昌写过纪念文章,却没心思给父亲写。因为,我对他有很多不愉快的回忆。父亲是母亲的入党介绍人,也是《青春之歌》中江华的原型。但在我眼里,真实的他远不像电影里的江华那么“高大全”,那么和蔼可亲。现在父亲去世30周年了,应“家族往事”征文之约,为他写篇文章。

一.对孩子冷酷

1951年,我离开了河北深泽县农村,离开疼我的姑姑、奶奶,来到陌生的北京。四岁的我本能地与父母有隔阂。见了父亲“爸爸”叫不出口,可能为此让父亲不高兴。他下班后不理我,从没抱过我,没单独带我去公园玩,也没跟我单独照过一张相,长大了更是没有。我生病了什么表示没有,两次动手术,都是阿姨和哥哥陪我去医院的。所以感觉父亲对自己没啥感情。记得有一次,从骑河楼胡同出来上了北河沿大街,他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他越走越快,我跟不上,眼见着他的身影变遥远模糊,我急哭了,他头也不回。忘记后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跟父亲上街,就别指望他给买一块糖,一根冰棍,一件玩具。只记得过年时,他给过我一些火柴般细的红色小炮儿。

我从托儿所到小学,到初中、高中长年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到家后,他从不到我的房间看看我,我偶尔去他的房间,他也冷冷淡淡。

他出去看望朋友时,从不带我,好像嫌我给他丢人。跟老战友说起我时,总是数落,陈述我的种种毛病。他有个习惯,喜欢在老朋友面前述说自己孩子的种种错误。不只是对我,对哥哥姐姐也都这样。他好像以向外人批判自己孩子的缺点毛病为荣,特爱表现他不娇惯孩子,对子女严格要求。

在不娇惯孩子的旗号下,他经常狠狠打我。在农村老家,大家都呵护我,没挨过打。可在父亲身边却屡屡挨打。母亲1951年5月3日的日记里也记载,说我非常顽皮粗野,姑姑秀端把我惯得很不像话,于是她和父亲狠狠打过我两回。父亲抽耳光是抡圆了胳膊抽,打屁股的手也很重。他是个30年的党员,老干部,大学校长,在外面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对自己的孩子却说打就打,眼睛瞪得溜圆,样子狰狞可怕。

我小学四年级11岁时,一次家里有票去看表演,本来说好让我去,后来又不让我去了。父母走出门后,我在保姆面前哭了。父亲可能忘了什么东西,返回家来拿。看见我哭,上来就抽我一耳光。还有一年春节,二叔带着女儿来北京过年。吃饭时,可能是我迫不及待,抢先动了筷子,父亲发怒,当着大家面,抬手抽了我一嘴巴。大年初一挨打,我哭了半天。五十多年后的2014年,见到二叔的女儿妙然,她还记得这次抽我,认为父亲对孩子太粗暴,大过年的还打人。

所以,我对父亲亲热不起来。他对我没感情,我对他也没感情。管父亲叫“爸爸”非常勉强,尽量不叫他。平常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害怕至极。一到寒暑假,父母嫌我在家淘气,都要送我回河北农村老家。在奶奶、姑姑那里才能尽情享受到亲情的温馨。所以每次从老家回到北京都大哭一场。舍不得老家土里土气的亲人,他们真诚关心我,待见我。回老家吃的、住的、卫生条件都不如父母家好,但老家人是用全部心意对待我,把我当回事,我能够说了算。不像在北京家中,跟寄人篱下一样,被忽视,被冷遇,被遗忘。

困难时期,回家吃饭也要交粮票,还吃不饱,偶尔母亲会偷偷给我点吃的,父亲从来没有。他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学校开家长会,他从来不去,总让在供销总社看大门的姑父代表他参加。记忆中,父亲最让我感动的一次是初一时,他曾送给我两根深绿色的绘图铅笔。平时他没给过我什么东西,送我这两根绘图铅笔让我感激得眼泪差点流出来。受宠若惊,立刻就把自己买的一本新的《中国分省地图册》交给母亲,托母亲转给他(那时候,我特别害怕他,他不叫我,都不敢进他的房间)。但一顿骂,一顿打,又把我对他少有的一点感激之情全部化为痛恨。

父亲不只打我,还打姐姐小胖。小胖在父母身边带大,最被溺爱,也最敢跟父亲顶嘴(我小时候可一点儿也不敢)。小胖都上大学了,父亲一生气还抽她耳光,不许小胖在家吃饭,让保姆把家里的食物都放在柜里锁上。小胖为此给妈妈写信控诉,痛斥父亲的“怒吼如虎狼一般的凶恶,他的黑心如豺狼一般的狠毒”。

我二叔(爸爸的大弟弟)在农村务农,他只有一个儿子景波,十分疼爱,从没打过他一下。那年二叔带七八岁的景波来北京家中看望。一次父亲见景波跟二叔顶嘴,看着看着就猛抽了他一耳光。把那孩子打蒙了,呆若木鸡。二叔心疼得敢怒而不敢言。打自己小孩的很多,可连几年没见面的弟弟的独苗儿子也说打就打,下手那么重,恐怕就少见了。人家是客人,是大老远来看望父亲的。几十年后,景波跟我讲述了此事,说一辈子也忘不了。

尤其是我为申请入团割破手指被打,令我对父亲恨之入骨。1963年,我初三毕业前,很想入团。就写了个申请书,在交给班团支书时,用小刀割破左手中指,将血洒在申请书上。之后,也没去卫生室包扎,就把手放在左裤口袋里。血把左裤腿都浸透了。不料回到家后,父母得知我是为申请入团,割破了手指,却大发雷霆。父亲说,只有旧社会江湖上的那些人才爱动刀子写血书。越骂越生气,开始嘭嘭抽我耳光,并用大皮鞋踢我。我万万没想到为申请入团表决心会这么挨打(当年根据地有人为表示抗战到底的决心,曾把一个小手指头剁下来交给他,他还表扬过这人)。我也没干坏事,凭什么对我拳打脚踢?很多革命烈士都在狱中写过血书。当时我16岁,挨打时一声不吭,首次愤怒地瞪着他打完后,我回到自己的南屋当即把父母的合影照片撕成碎片。自己流了那么多血,左裤腿全湿透了,还被这么凶狠地暴打!实在忍无可忍,我决定给周总理写信,因为父亲的委任状上有周总理的署名。我悲愤填膺,流着泪控诉了父亲的野蛮行径,说他在家里实行法西斯专政,是个暴君,根本不配当大学校长!

父亲没料到我会给周总理写信告他。从那以后,再没打过我,但跟我在感情上越发疏远。1965年,父亲去山西长治地区“四清”,单位发他一个军棉袄。1966年他回北京后,母亲开始说要把军棉袄给我,我听后非常高兴。那时候,中学生们最梦寐以求的就是穿件军装。可最后,父亲却没给我,送给别人了。理由是给我穿,会助长我的特殊化思想,容易有高人一等的意识。他明知我喜欢军装,就是不给我——难道别人穿军装就不特殊化了吗?我白高兴一场,自然对他产生怨恨。

家里孩子的私人物品,父亲随意翻动,甚至偷走(如我买的抗战歌曲集)。他反对哥哥练武术,说不文明。当时住在国务院宿舍,我亲眼目睹他把哥哥练武的沙袋、飞镖、三节棍等扔到窗外楼下的荒草中。我也攒了一些摔跤打拳的书,非常珍惜,下乡时没来得及拿,后来都被他当废品卖掉。

文革中他受批判,处境开始不好,我无动于衷,甚至还有点儿幸灾乐祸。认为他官气十足,在家里称王称霸,该炮轰炮轰他了。后来北京红卫兵中有一小股去越南打仗的风气。我也动了心,并在1967年4月毫不依恋地打砸抢了自己的家,企图一去不复返地上前线抗美援越,宁肯死在战场,也不再回这个家。因为感觉不到一点点家庭的温暖,也是我多年来对父亲不满的总爆发。当时真的想“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了。甚至后来还派同学去北师大贴他的大字报,揭露他把邓拓的题词挂在房上,在家里烧毁了很多材料,毁灭“罪证”等。这在全北京恐怕不多见。

父亲自然深受伤害,认为白养了我一场,大骂我是白眼狼。我下乡内蒙古后,被兵团打成现行反革命,他不理不睬,可能还隐隐高兴兵团替他报了仇。

1976年年初,我发现自己写的下乡经历手稿被他偷走后,写信向他索要,并警告他不要烧毁,否则一切后果由他负责。他的回答是:跟我断绝一切关系!当时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高潮,他生怕我写东西连累了他。那时,我孤身一人调到大同矿山机械厂,举目无亲。他不但跟我断绝来往,还让他的老战友——把我调到大同的高万章叔叔也不要理我。等于从背后给了我一刀,令我猝不及防。我在草原后期结识的女友,也随之离我而去。那段举目无亲、无家可归的日子,刻骨铭心。

打倒“四人帮”后,父亲的秘书蒋雪姣去看望父亲,得知我在大同,说:“恰好要去大同办事,可以去看看小波。”父亲坚决不同意,说:“你不要去看他、照顾他,让他自己锻炼,自己闯。”蒋秘书认为这体现了父亲对孩子的严格教育。真实原因是父亲跟我断绝了来往,并让家里所有人跟我划清界限,自然不许蒋秘书看我。

1977年年底,凭自己的作文,考上北京大学之后,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与我恢复了来往。趁他高兴时,我对他说:“你要对我好,我绝不会在文革中打砸抢你。”谁料他听后勃然大怒,一点儿不承认对我不好,反问:“我们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帮你摘了帽子,给你调回内地,哪点对你不好了?”痛骂我“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是个地地道道的“内奸”“白眼狼”。

不久,又因为某事跟他争辩起来,父亲见我顶撞他,再次跟我断绝关系。姐夫给我介绍了一个文化部的女翻译,他逼姐夫告诉那女翻译,我是个危险分子,劝她不要与我来往。在北大期间,寒暑假时,外地和北京同学全回家了。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饱尝了“丧家之犬”的滋味。

因此,我对父亲的回忆就是挨打,就是训斥,就是冷遇,就是被赶出家门的屈辱,从他那里感觉不到父爱。

晚年,父亲跟我的关系缓和一些。逢年过节,他会把人家送给他的吃不了的、都长了毛、发了霉的糕点杂粮等,送给我一些。但平时我和他仍然来往不多,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因为你一接近他多了,待他热情一点儿,他就怀疑你对他有所企图,要求他办事,会突然变脸。

所以我从来没有心情写怀念他的文章。

二.父亲的历史

1985年8月30日,父亲去世。在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我没掉一滴眼泪,只临时戴了会儿黑纱,告别式结束后,立刻摘掉。而胡耀邦去世,我戴了好些天黑纱。

目睹参加遗体告别的那么多人都为他哭泣,让我震惊和困惑不解。如此冷酷无情的人,怎么还有人为他流泪?尤其是那么多当年北师大的学生,都管他叫马校长,对他称赞有加,有的甚至失声痛哭。我这才明白,作为孩子,我只了解父亲家中的情况,对他工作的情况、在社会上的情况一无所知。

直到父亲去世30年后的今天,我仔细看了他的简历,才对他有了一点大概的了解。

他是1911年6月1日出生在河北省深泽县故城村一个贫农家庭。

他的父亲叫马让,母亲叫宋文素。他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为了让孩子有出息,几个亲戚当时又都没男孩,从1925年到1927年,全家省吃俭用供应他上了深泽县城厢小学,读了两年半高小。

1926年年底在深泽县上高小时,经教师王肇兴介绍加入共青团。

1927年入保定同仁中学,因为上课时,好给老师提些难题,让老师下不来台。还在墙报上张贴一些比较激烈的对现实不满的文章,于1929年5月被学校开除。

1929年下半年父亲又到保定景仁中学读书,寒假时正赶上保定第二师范的学潮,他在全校大会上公开讲话声援二师,又被景仁学校开除。

从父亲的履历上看,他年轻时很不安分不驯服。他曾是个捣蛋青年。

1930年他随同保定市委书记魏十篇去河南浚县教书,并加入共产党。后来,他曾以保定特委的特派员身份来到宛平县(现在的门头沟区)工作。公开职业是小学老师,发展过数位党员。其中就有后来帮我调到大同的高万章叔叔。1976年春,我在大同见到高叔叔时,他已六十多岁,称父亲一口一个“马老师”,毕恭毕敬,令我惊讶。

七七事变后,父亲回到老家河北省深泽县,从事抗日活动,曾担任安国县委书记,霸县县长,第一联合县县长,十分区专署秘书主任,十分区抗联主任。

《吕正操回忆录》曾三次提到父亲。精装本第80页写道:部队“离开深泽县之前,由沙克同志召开了一次规模较大的活动分子会,大约三四十人,参加会议的有邸清哲、赵通三、王晓楼,还有马建民、张逢时等”。在谈到“五一大扫荡”之后的冀中统一战线工作时,第324页中说:“雄县小河岗地主王新,写了断指血书,交给抗联主任马建民,表示抗战到底。”第325页中又说:“十分区在恢复根据地的初期,特派马建民和白洋淀东四十八村高家场最有影响的高氏兄弟高万亭、高万秋、高万峰取得联系,利用高家的声望开展统战工作。……将四十八村变为十分区恢复根据地的站脚之地。”

吕正操在回忆录里能三次提到父亲的名字,不容易啊,说明他给吕司令员留下了印象,说明他干得不错,令我感到欣慰,对父亲稍稍有了一点敬意。再有,最近去了趟父亲当过县长的霸县(现在叫霸州市),得到了一本公开出版的书《霸州人民革命史》,其中有一段专门讲到父亲,转录如下:

……

4.反对靳国梁叛变的斗争

靳国梁,霸县县城人,七七事变前当过警察文书。1938年年初,混入人民自卫军独立第一团团部任秘书,后任军分区便衣队队长。1939年4月,原霸县县大队上调军分区,遂以分区便衣队为基础重组霸县县大队。靳国梁任副大队长,大队长由县长马建民兼任,政委由县委书记高均兼任,张铭录任副政委。靳国梁无视全县灾情严重,人民缺衣少食的状况,利用职权贪污腐化,吞噬公款,并接受地主贿赂,破坏阻挠推行合理负担政策,支持临津村地主韩八、堤角村地主李品卿等瞒地50多顷。事件败露后,他暗中与汉奸宋宝善、日军翻译焦成海勾结,密谋投敌,同时与其心腹第三中队队长董桂芬、第四中队队长郭凤来策划投敌行动。他们计划先扣押县区负责干部和大队中的政工干部,然后再诡称伏击日军,将队伍拉进县城,妄想一举搞垮霸县抗日武装。8月10日,靳国梁下了毒手,首先在下岔河村扣押了副政委张铭录,又令郭凤来在侴辛庄扣押了中队指导员孔岫生、二区区长陈渡,在小柏林庄抓捕了县长马建民、财政科长许鹤轩等。马县长非常镇静,大义凛然,他以民族气节教育郭凤来,促其幡然悔悟,悬崖勒马。郭向马县长表示决心抗日,不当汉奸。他护送县政府人员到侴辛庄集合,连夜转移到四区小安庄,并与分区游击三团取得联系。……绝大多数战士愤然起步回到根据地,靳逆只带十几名亲信进城投敌。令人痛心的是靳逆为向日军邀功,把事先扣押的副政委张铭录交给了日军。张铭录威武不屈,为国献身。噩耗传来,全县抗日军民为之愤慨。在(1939年)“九•一八”八周年纪念日这天,县政府召开隆重的追悼大会。县长马建民做了激昂慷慨的演讲并以文字发表,各抗日机关团体和各村公所都送了挽联。

摘自《霸州人民革命史》第47~48页

父亲在被投敌部队扣押之后,能临危不惧,给叛变头子做思想工作,让其改变了立场,放弃叛变,这不容易,起码要有口才。换了我,肯定没这本事。这种紧急关头,靠嘴巴说服了叛徒回心转意绝非每个领导都能做到。父亲凭着头脑冷静,用小小的舌头劝服叛变部队放弃叛变归队的事情,至今还在霸县流传。

同时,霸县的党史资料中,还详细记述了另外一次父亲沉着应付敌人的经过:

1940年5月13日晚,霸县县政府机关(包括民、财、实、教育科)与执达班(县政府警卫队)共30余人,押着20多个犯人,在县长马建民带领下,转移到位于岔河集正南五公里的冯家村(当时属霸县一区,现属雄县)。马建民住李景山家,秘书处住李凌家,执达班住马洪州家。14日深夜,村里一片寂静。但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却没有入睡,他们在紧张繁忙的工作之余,有的在阅读文件,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交谈着与日本鬼子战斗的经过和经验。突然,村东连响两枪,这是我警卫战士发出的信号。敌人来了。县长马建民手持短枪,带警卫员康永义、王永发等行动敏捷,迅速冲到村南。但是后边的大部分干部战士却被敌人包围在村里。

这次出动之敌是伪军李宝伦部,共有80余人,他们在中队长、叛徒董桂芬的带领下,从霸县城直奔冯家村,杀气腾腾地想一举消灭我县政府。敌人大声吼叫:“你们投降吧,跑不了啦!”我被包围的战士沉着应战。执达班班长张建,命令一部分战士看管好犯人,自己带一部分战士借助院墙,不断还击。但敌人的攻势越来越猛,包围圈逐渐缩小,形势十分危急。敌众我寡,如何解围?冲出来的人们焦急万分,不约而同地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马建民。经历过抗日烽火锤炼的马县长,毕竟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他考虑了片刻后,一个欺骗敌人的战斗方案产生了。马建民说明了意图后,身边的战士心领神会。只见警卫员康永义把手一挥,大声指挥道:“一排向西,二排向东,三排占领村北制高点。把敌人包围住!”

这时候,村外好几个地点都响起了“伪军弟兄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否则,八路军对你们不客气了”的呼喊。果然,敌人的攻势减弱了。被包围的战士们来了精神,更猛地向敌人射击。这时,驻于谢岗村的我县一区区小队,在队长张万顺的带领下,闻声赶来助战。敌人真以为被八路军包围,急忙撤走。我部无一伤亡。

岁月流逝,马建民巧施战术、化险为夷的冯家村突围战,距今已有48年,但一提及这次战斗,参战者津津乐道,群众也赞不绝口。

摘自《硝烟怒卷清河北》第33页

真没想到,父亲还曾指挥打仗,派几个人四处叫喊,硬把敌人给诈唬跑了。过去,我很为父亲是个文官而懊丧,觉得老爸当北师大副校长脸上无光,不如那些将军子弟牛气。我当时心中特希望老爸是个将军,那多荣光!现今看到霸县的党史中,还专门提到父亲的这两个故事,面子很感满足,为他能有这等不凡的举动而折服。

三.父亲实事求是,不那么极左

尽管文革后,父亲调到社科院,离开了北师大,但在父亲诞辰百年时,北师大仍旧专门召开了一个马建民百年座谈会。多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纷纷讲话,高度评价了父亲,说父亲为人老实厚道,没有架子。有位老师还说,当年他结婚后没房子,父亲就把他中午休息的一个单元房让给了他,令他十分感动。

为纪念父亲百年,北师大还专门为他出了本小册子《稳健务实的公仆马建民同志》,介绍了他的一生。由此才知道了一些他在北师大的工作情况。现摘引书中的一些描述:

马建民是个少言寡语之人,更少长篇大论。在极左风盛行时期,由他主持的会议上,几乎没说过浮夸话。他要说就说大实话,言简意赅,句句在理。比如1959年10月24日,在常委会上讨论工作时,针对有人高谈阔论、目标宏伟,他脱口而出说:“不要吹牛,力戒浮夸,否则起反作用。”这正是彭德怀被罢免后不久,彭德怀夫人、校党委副书记浦安修刚刚检讨了对“三面红旗”的态度和彭德怀的认识,余音犹在,马建民就放出此语。

马建民主张大胆使用右派。在学校会议上,他曾多次提醒大家说:“我校现有56名右派,很有潜力。理科右派能不能教课?我们忙乱不堪,他们却无事可做。”他又举了数学家、一级教授、原师大副校长傅种孙为例说:“傅种孙可否教课?有人怕他教得好,盖过党员,会影响党的威信。这样顾虑对不对?”

他还说:“朱启贤可以教逻辑,李庭骏可以教化学……他们比刚毕业的新教师好得多。”

1961年8月23日,在常委会上,马建民提议让陈景磐做中国教育史研究室主任,欧阳湘做外国教育史教研室主任,并说就是挂名也可以。因为他实在不忍让这两位著名学者被闲置不用。

1962年7月,学校党委开始研究为一批“右派分子”摘帽。马建民每次都积极推动这项工作顺利进行。他曾很公道地说:“傅种孙一心想把师大搞好,可以摘,也有影响,在数学界有大影响。”

后来,学校又曾多次为右派和在“反右倾”等运动中受到批判的师生员工甄别,摘帽,马建民都很积极。

对曾被批判为“走白专道路”的学生,马建民指示说:“学生被批判为白专的,这次留校干部也可以留下几个。这样影响好……要善于与不同意见的人合作共事,否则容易僵化。过去念书多的不是白专。”

1965年下半年,马建民带队到山西“四清”。当评选“四清”先进分子时,有人将上海女同学能多日不洗头发,不洗澡,甚至生了虱子也作为先进事迹上报。马建民纠正说:“我们与贫下中农实行三同,应该是思想上三同,更靠近他们,而不是与他们的不讲卫生三同。”

天文系是师大唯一的非师范系。1967年夏,该系同学也与其他师范专业一样分配了。这极大浪费了人才。天文系老师向马建民反映了这个问题。马建民说:“我陪你们去找科学院的秘书长秦力生同志,他是我的老战友。”于是陪同天文系的同志找到了秦力生,对方马上表示:“今后我们接受北师大的天文系毕业生。”问题得以圆满解决。现在很多当年的毕业生都成了我国各天文台的骨干和专家。

马建民爱护干部。1959年时任北师大党委宣传部长的张刚因为给“肃反”中遭到错误批判的同志赔礼道歉,而受到党内处分。马建民对此并不介意,仍一如既往,对她很信任,支持她的工作。现在,张刚已经是耄耋老者,回忆起这段往事,仍充满激情。

60年代,马建民家有个保姆,是抗战时期的堡垒户。多次掩护八路军,可土改时仍被划为富农。解放后境况很差。马建民就将女主人接到家,一方面帮自己料理家务,一方面解决了堡垒户的生活困难。

一次马建民去青岛开会数日。其间,正赶上杨沫心脏病发作。蒋秘书立即从学校派车送她看病。当马建民从青岛回来时,感谢之余还追问派车付钱了没有。直到问明情况,补交了车费。

困难时期,学校按规定分给马建民一些生物园地自产的农产品。他表示不要:“我要和广大教职工一样的待遇。”那时,他也营养不良,腿部浮肿。

……

小册子上写的有些事,我头一次听说。真没料到父亲在北师大的口碑那么好。难怪他去世后,那么多人给他送行,有人还哇哇痛哭,比我伤心得多。

四.淡泊名利地位

据秘书蒋雪姣回忆,1958年11月21日父亲第一天来北师大上班。为迎接他,自己提前十分钟到了父亲办公室,见他已经提着暖水瓶去打水。蒋秘书说:“有工友给打开水。”父亲说:“我好手好脚的,干吗要人伺候?”

当天晚上党委会结束后,蒋秘书通知司机班来车送他。他说:“我骑车来的,就骑车回去。”

母亲在1951年10月19日日记中也提到,父亲兼了新闻总署办公厅副主任后,秘书处长告诉他有一辆车可供他上下班和工作用,但他表示还是骑自行车方便。当时乘小汽车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不少人想乘而没条件乘,父亲却断然拒绝接受。到北师大后,蒋秘书说学校也为他配了车,仍旧谢绝。只有去上级单位或外单位开会才用,平常仍旧骑车上下班。有时到其他单位开会,比如参加师大女附中的庆典活动,也骑自行车去。他曾对老战友说:“骑车可以节省汽油,又可以锻炼身体。”无论严冬酷暑、刮风下雨,父亲就像个老工人、老职员般在北京拥挤的自行车群中上下班。谁也想不到他是个老干部,北京师范大学的主要领导人之一。

当年在十分区根据地,父亲的名气远比母亲大,雄县、霸县、文安一带很多老百姓都知道马建民。但1958年,母亲的《青春之歌》小说和电影公开发表上映后,轰动全国,几乎家喻户晓,母亲的名气压倒父亲。有人询问父亲,《青春之歌》里面的江华是否是他时,他总微笑着说:“不是,不是,那是艺术作品,是集中了几个人的事迹于一身的。”一点不挟这本书出名而抬高自己。那时候,各界人士,包括政要、记者、演员、大学生纷至沓来,或采访或拜见或邀请母亲参加活动。父亲力劝母亲,一律不要接受采访和外出讲话。但母亲嫌父亲太绝对了,没有接受。

以后所有邀请采访母亲的活动,父亲概不参加,概不陪伴。他甘于默默无闻,没有因为母亲出名,而挤在母亲身边,跟着去出名。

天津聚集了很多冀中工作过的老干部。60年代初,百花文艺出版社曾来信约请父亲撰写回忆录。他平静地对蒋秘书说:“你就以我的口吻写一封谢绝信吧。”

据秘书蒋雪姣回忆,马建民家的生活非常平民化,屋内陈设简单普通。保姆曾对她说,马校长每天只给她一元钱买菜。

他确实平民化,都有些过分了。家里所有孩子都说他小气抠门。他和母亲的钱分得清清楚楚。家里手纸从来不买,都让母亲买。母亲有事管他借钱绝借不来,母亲经常埋怨他吝啬,跟葛朗台一样。保姆患病,求他预支一个月工资也不给。我在内蒙古草原上,多年受苦,衣服褴褛,写信请他给买件涤卡上衣。他在回信中一笔笔算账,说他负担多么重,没力量给我买涤卡衣服。连队里很多平民子弟、小干部子弟都穿上了涤卡衣服,我却穿不上。

可是,他对外人却挺大方。老战友、深泽老乡武光在文革中被新疆造反派定为最大的走资派和叛徒,处境凄惨。1967年秋在好心人帮助下,他逃到北京,躲在航空学院,因被停发工资,生活极其困难。父亲曾冒着危险两次去北航看望武光,还送钱给他。后来父亲被揪出来后,这成为父亲的一大罪状,被迫一次次检讨认罪。抠门的父亲能为战友慷慨解囊,让我万万没有想到。

他给保定的一个老部下、不知名的小干部又寄钱又寄东西,令家人无法理解。

父亲有个优点,不那么想升官,没啥功名心。50年代曾要调他到山东当文教书记,他竟然不去,不想离开北京。文革后,一提起这事他就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有远见,躲过一劫。他心有余悸地对母亲说,各省的文教书记哪个有好下场,全被打倒,有的还丢了性命!他要去了,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结果将他调到北师大当副校长,曾主持过一段工作,后被中宣部调去的程今吾取代,他坦然

接受。北师大的教职员工都比较同情他,感觉他有点受排挤,文革初期还一度把他“三结合”进革委会。只是江青说深泽有个叛徒窝后,他才被从革委会里揪出来。他跟张春桥是《晋察冀日报》的老同事,彼此很熟。张后来成了中央政治局常委,父亲从不理他,自己挨整后,靠边站多年,也没找过他。

他不喜欢摆谱,不显山露水。解放初期,单位给家里派驻了警卫员,他主动退掉,认为和平年代不需要。我填表时,出身不让我填革命干部,非让我填革命职员,好像他不是个领导干部,是个小职员。我没听他的,因为同学们都填革干,没有填革命职员的。回深泽老家时,他低调不张扬,从不惊动县里。老家亲戚受了欺负,向他诉苦,他一点没有打狗欺主的反应,绝不利用关系报复对方。

五.他是农民的儿子

父亲有些农民的毛病,家长制观念浓厚,在家里实行独裁统治,一切他说了算,缺少民主作风;感情粗硬,缺少小资情调;过日子节俭,保姆买菜要记账,周周都要向他报账,墩布条都快掉光了,也不扔,把我的破裤子撕成条条绑上再用。所有家具都又破又旧,舍不得买新的。他还有保存资料的习惯。家里收到的所有信件、请柬、各种说明书、文艺表演节目单等全都留着,连我在托儿所的体检表、中学的成绩单都没扔掉。个人卫生也不大讲究,很少洗澡,我猜自己不爱洗澡可能来自他的遗传。

逢年过节,他会抽根烟,喝点葡萄酒,平时烟酒不沾,也不爱运动,从不锻炼,特别反对哥哥练武术,认为不文明,不像个读书人。比较爱看古书,文革靠边站后,他醉心搜集中国历代农民起义的资料,写的材料有一麻袋。后来他调到社科院历史所当党委书记,业余时间依旧干这事,干得特别投入。冀中抗战史料,他没有写过一篇文章,把心思完全放在这上面了。可惜大方向没搞准,花了许多年,付出了很大精力,最后也没什么结果,不了了之。

父亲来自农村,有很多农村的朋友。最值一提的是他帮助雄县农民王新(王汉秋)翻案。王新是一位开明绅士,《吕正操回忆录》中有关于他的记载。抗战时期他就把自己的土地捐出,并向父亲献过一个手指头表决心。解放后王新被定成地主,判处死缓,1960年饿死狱中。1985年春,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他非常震惊和惋惜,开始为王新写信呼吁。他有关节炎,双腿都罗圈了,还四处奔走找人。但同年8月因心脏病突发,骤然去世,没有完成此事。此后母亲继续为这个人呼吁,经过老战友刘秉彦的过问,最终给平了反。

他迷信73、84没有病、阎王爷也要招你走的说法。1984年春节,他73岁了,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流着泪给每个孩子200元钱,希望大家帮他渡过这个坎儿。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过年给孩子红包,我感动得几乎一夜没睡觉。当时200元是很大的一笔钱。

父亲去世后,《人民日报》发了一条很小的消息,聂荣臻、姚依林、胡乔木、刘澜涛、吕正操、邓力群等送了花圈。遗体告别会上,我想流泪却流不出来,毫无悲伤之感。胡乔木、乔石、胡绳等首都各界600多人向他鞠躬告别。

六父亲的恩惠

父亲已经去世30年了。我常常会想起他,无法把他忘掉。因为我居住的房子就是北师大看在他的面子上给的。

1985年父亲走后,北师大收回了柳荫街的院子,又给母亲在校园里安排了一个五居室单元。通常,人不在了,没必要给其家属安排住房。何况那时候,父亲早已调出北师大,母亲亦跟北师大毫无关系。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父亲在北师大的威信多么高,人缘多么好,北师大对父亲多么关照。母亲在这里一直住到去世为止。以后又成了我的住处。由于从美国回来后,没了经济来源,我的房租、烤火费拖欠了好些年,北师大也没催我交。若在美国这么多年不交房租,不被赶走,也要被起诉到法院。可我住在北师大赊欠了数万元房租,却没人跟在屁股后面催。每每想到此不由得念叨起老爸,这是沾的老爸的光啊!虽然他生前不喜欢我,冷淡我,但也本能地要对他萌生感激。

每逢来到十分区——父亲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受到当地政府部门热情接待时,也总要让我想起父亲。

鉴于拖欠房租太多,在母亲去世18年后,我只好将其中两间房租给一兵团二代。这才把所欠房租、烤火费全部补交上。同时也改善了自己的经济状况。再不用发愁没钱加油、没钱升级电脑、没钱请朋友们吃贵一点的饭……这种种改变,全靠出租房子有了些收入。心里不由得又暗暗想起父亲,追忆这个曾经毒打过我的人……我能摘掉“反革命分子”帽子,是靠他的关系,母亲才能把信递交到总理办公室;我能离开内蒙古兵团,也是靠他的关系——大同的高万章叔叔全力帮忙;前女友韦小立能分到北京也是靠他铁道部的关系高万秋叔叔……不管怎么说,人生几个关键大事上,都沾了他的好处。岁月悠悠,别人可能都忘了,我却忘不了。一想起这些心情就异常复杂,百感交集。所以,近两年来,一直琢磨着给父亲写篇文章。

常常有人说:对自己亲人都不好的人,不会对外人好。可父亲的表现却证明这个说法错误,不是事实!他对母亲不好,对孩子不好,冷冷冰冰,一毛不拔,可是他对外人却特别好,真诚的好。总笑容可掬,热情慷慨,谦虚至极。所以1985年他去世后,有那么多人为他送行。据我所知,很多老干部都这样。自己孩子的事不管,却管别人家孩子的事。对自己的亲人冷冷淡淡,对外人却热情似火。

父亲在外面慈祥和蔼,与人为善,为何在家里这么专断、粗暴呢?私下,我曾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在单位,在大街上,在商店,对所有人都挤出一副笑容,哪怕是对看门的、蹬三轮的、居委会的等地位比他低很多的人,也满脸堆笑,一副讨好状。那些被他这么对待的人可能很感动,我却感到他的虚伪。他干吗总装笑脸呢?一副巴结人的样子。有时都觉得他这谦恭样子很可怜。资格那么老,还这么向人点头哈腰。可能是由于他在单位上、社会上处处谦让,经常带着假面具,身心疲惫,不胜重负,所以回到家后就不再控制,拿家人撒气,对孩子大打出手。久而久之,父亲跟家人的关系都不好,所以就越发对外人好。小胖姐姐曾控诉:“他是家中最大的压迫者、统治者、凌驾于人之上的太上皇……”母亲跟他分居多年,就差离婚。

他或许觉得对孩子好,孩子不感谢他,以为是应该的。而对外人好,外人会对他尊敬和感激。他从家里得不到温暖,从外人那里能得到温暖。所以对外热,对内冷,胳膊肘往外拐。那个时代,以阶级斗争为纲,政治生活冷酷,很多干部在外面夹着尾巴做人,极度压抑,回到家就把孩子当成了出气筒,滥施暴力。这种在外面一个面孔、在家里一个面孔的双面人干部,恐怕不止我父亲一个。何况当时全社会都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批判母爱父爱,“儿女情长”成了贬义词。不儿女情长才被提倡。对同志热情友好会受到表扬,而对老婆孩子热情非但没人表扬,还会给人以觉悟不高的印象。

父亲没想到1963年12月31日那次痛打我,招致我给周总理写信控告他,让他头一次感到儿子是个危险的“内奸”。1967年4月29日,北师大革委会成立的那一天,我由于去越南把钱花光,向他讨钱未果,又让同学给他贴了一张大字报。当着市革委会主任谢富治等领导的面,从背后给被“三结合”的父亲狠狠一刀,让父亲的心流血。

我记仇,父亲也记仇。父亲唯我独尊,专横霸道,狠狠打我不对;我年轻气盛,睚眦必报,揭发他也过分。

现在,父亲已经走了30年了,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了,岁月冲淡了过去的伤痕。每年清明还到八宝山去看看他,擦拭一下他盒子上面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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