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台阶低得让父亲抬不起头来,即使抬起头来,也缺少底气。
我们家的台阶有3级,一个台阶就是一块青石板。青石板是父亲从山上扛下来的,是他体壮如牛的见证。青石板一度粗糙,但经过风雨的洗礼,俨然露出玉石般的光泽。晴朗的日子,父亲用扫把打扫,台阶立刻就成了凳子。父亲个儿高,一屁股坐在最高的台阶上。母亲则坐在门槛上,干着细活。年幼的我伏在最低的青石板上练坐功,结果很快成了卧倒,啃了一嘴泥沫子。我再长大些,3级台阶就成了我跳高跳远的地方,我想一步跳到门槛上,这和一步登天并无区别,结果摔了一跤。父亲拍拍我的后脑勺,安慰我讨到这一顿苦头。
“我们家的台阶低。”这句话是父亲对谁说的呢?好像是对我说的,又好像是对他自己说的,像是对天地的告白。在我的家乡,每家的门口都有台阶,多的有十几级。我家的台阶只有3级,父亲总觉得低人一头。父亲想改变现状,于是,他开始行动了。
父亲的准备是十分漫长的。要想给新生活增砖添瓦,他就必须不断地往黑瓦罐里塞角票。他自豪地说:“那是我们家的银行,可以储蓄我毕生的心血。”父亲把一张角票放进罐里,小心翼翼,郑重其事。
父亲更勤劳了。他上山砍木做栋梁,下溪摸卵石作屋基。除了精心种田外,父亲便利用下雨天悉心编织草鞋。其实父亲是在编制一个生活的梦。父亲准备了大半辈子,其中的辛酸一言难尽。父亲一身臭汗地从地里回来,满脸疲惫地从山上下来,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双草鞋,也不知道清瘦了多少根筋骨。太累了!他是如何解乏的呢?他开始“磨刀”,“磨刀”就是过烟,旱烟冒出的仙气,在父亲的头上飘来飘去,飘出了父亲的陶醉感。
黑瓦罐里的角票快溢出来几次了,门口空地上的鹅卵石越堆越高,堆成一座假山了。面对假山和角票的积累,父亲一拍大腿:“造屋!”造屋得选个良辰吉日,在震耳的鞭炮声中,一群匠人在我家的工地上打地基,添砖加瓦。终于,屋顶的最后一片瓦也盖上了。在此期间,父亲没少给这个递一支烟,给那个送一杯茶,但他心里乐开了花。
接着,开始造台阶。我们家的台阶低,这是父亲多年的心病。天刚亮,父亲就起床了。他走进新屋门前的院落里,用脚踏黄泥,黄泥是用来砌缝的。泥瓦匠来了,两个助工也来了。那黄泥加了石灰水和豆浆水,色泽如玉米,砌出来的台阶缝非常坚固,铁老鼠都会绕着走,如果硬啃,会让它们满地找牙。
新台阶终于砌好了,9级,仿佛是帝王宫殿前的台阶雏形。父亲笑了,满脸皱纹都开了。父亲坐在台阶上浑身不自在,坐在第9级,他感觉太高大了。坐在第1级,他又感觉太渺小了。索性父亲坐在了第5级台阶上。他的烟瘾犯了,台阶经得起烟袋头的死磕吗?父亲憋着劲不吸烟,结果弄得自己抓肝挠肺的。“唉,我哪个台阶都不坐了,我就坐到门槛上。”父亲说。这不好吧!难道您不知道门槛是母亲的专属地盘吗?村子里有这么个风俗,大庭广众之下,夫妇俩从不合坐一条板凳,除非脸皮黑厚,不怕冷嘲热讽。终究父亲的脸皮是薄的,他很快又起身离开。
这天,父亲挑了一担水回来,“噔噔噔”,3级台阶不在话下,它们挡不住父亲的脚步。但到第4級台阶的时候,“噔”的声音却被吃力的空气淹没了。父亲的腿脚老了,扁担也老了。“咔嚓”一声,扁担折了。而父亲身子晃了三晃,差一点儿摔倒。父亲人心里有了问号:“难道我连一桶水都挑不动了吗?难道我连9级台阶都爬不上去了吗?”父亲扶着被闪到的腰,满脸失落。
父亲老了,连新台阶都不认识他了。父亲环顾四周,似乎是在寻找丢失的过往。台阶新了,父亲却老了!台阶高了,父亲却矮了!台阶胖了,父亲却瘦了!而夕阳下,我仿佛看到父亲的肩膀像一级台阶,我正站在上面,向上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