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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样的雨，在岭南被叫作长命雨。
　　无边无际，无穷无尽，一下起来就没有尽头，谁也不知道哪天才能放晴。
　　苏美娥是很讨厌这样的天气的。空气湿黏，土地绵软，人身上每一个关节、每一块骨头里都好像汪着一包水。
　　但现在，她很感谢这滂沱大雨遮挡住了养鱼人的呼吸声。
　　她在那披着黑雨衣的身体旁跪下，雨帘把周行长和小易都拦在了车里。
　　“老人家，我知道你很痛。但你不要说话，不要喊叫，呼吸也要小点声。警察马上就来，等我过了这一关，我会找个地方把你放下……”她把这“尸体”背在身后，用黑雨衣罩住自己和他的身形。
　　养鱼老头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周行长那一刀刺在了他肋骨下，每一次呼吸、每一下颠簸都让他痛得浑身一颤。
　　“你要忍住。阿公，很多事是要忍的。忍下去，才能活下来。你手机在哪里，我给你家人发消息，让他们来接你。”苏美娥放慢了脚步，尽量让自己步态平稳。
　　2.
　　她把老头背回车上，那辆不远处的警车也缓行过来了。
　　苏美娥眼前一阵昏花，她有低血糖的毛病，一顿饭没吃好，就会眼前发黑，浑身冒汗。
　　降下车窗时，她满头都是白毛毛的汗珠子。
　　“怎么回事，车里也穿雨衣？”穿着制服的人撑着伞，向里望了一眼，看到四个人，两男两女。
　　苏美娥憨厚地笑笑，“车窗坏了嘛，漏雨。”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这么大的雨。”
　　苏美娥没有回答，她笑嘻嘻地瞅着问话的人，脑子里生了几百个念头。
　　开过来的那辆车上贴着森林公安四个字，看到那里，苏美娥的心才落下来。
　　“要刮台风了，开到林子里做什么？前面有断崖，刚才在后面一直喊你们怎么也不停下？”外面的人又问。
　　“雨声太大，没听到。”苏美娥嗓音沙哑，换了一副油滑老练的腔调。她很熟稔地拎起那条脆肉鲩，问森林公安吃不吃。
　　“不吃，尽快下山吧，附近的群众都撤离了。晚上十三级台风，恐怕要滑坡。”他指了一条路给苏美娥。
　　苏美娥抻着脖子回头望了一下，不远处假菩提树丛下是有一条歪歪扭扭的山路的。她却不急着走，笑嘻嘻地拧开了火，又关上。“开玩笑嘛，哪会有十三级台风？”她用粤语说，“刚才火车还开过去了。你莫要吓唬我。”
　　“你上山时没有看到通知吗？已经挂了风球了！火车在前面也停靠了，水流太大了。轨道都被冲下来的积土挡住了。那边正在紧急疏散，火车停在车里太危险了……你们别添乱了，赶紧回家。”森林公安劝着，忽然起了疑心，他想到今天早一些的时候，收到过一条协助调查的消息，上面有一张照片，似乎和眼前这张面孔有点相似——但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只有一只眼睛。
　　他重新向里面打量了一下：后排睡着两个男人，主驾驶座正后面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子，个子小小的，一直张着嘴巴笑。
　　“警官，怕什么？怕我们偷你的林子？”苏美娥哈哈笑起来，把自己的驾驶证丢到森林公安手上，“你看，良民。莫担心，我们就是来收鱼的。”
　　森林公安点了点头，催促这个人高马大、一个人足有两个宽的女司机快走。
　　3.
　　苏美娥很感谢这场台风——它拦下了火车，也让大雨挡住了她身后的心跳声。
　　养鱼的老头身上一直保有微弱的体温，他在流着血，可他的心脏还在缓缓地跳动着。苏美娥听着那心跳声，慢慢地调转车头，向假菩提树的方向驶去。
　　“阿妹，你还有没有……”苏美娥的话没有问完，桂阿妹已经递给她一块黏糊糊的糕点。
　　“你吃嘛，对面铺子做的。一早就让我带来。”
　　“对面铺子？”苏美娥脑海中浮现出对面蒸点店的老板，戴着厚瓶底似的眼镜，一年四季都穿着拖鞋，蒸完了点心就坐在店门口喝茶。茶也不是多么名贵的茶，都是他自己在潮州收来的乌龙茶。生意好也喝，生意淡也喝，好像一天到晚忙着就是为了这滋溜一口的茶。
　　他给桂阿妹带的是四块白糖沙翁，用鸡蛋和牛奶炸出来，上面撒了白砂糖。若是趁热吃，酥、香、甜、脆。在桂阿妹那只破旧的口袋里装了半天之后，已经压成了扁扁一张。苏美娥顾不得挑，手腕抖着往嘴里塞。
　　“苏老板这是准备把我带去哪里呢？”
　　周行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换了称谓，饶有兴致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眼神从下向上望向苏美娥。
　　苏美娥塞下嘴里最后一口白糖沙翁，满嘴都是甜而凉的滋味。
　　“周行，去赶火车。追得上的。刚才的森林公安说，火车临时停了。”她回过头说，“周行，你们真是命好，福大命大，刚刚好就赶上了火车临停。我怎么说来着，一定让您去海琴港吃上生蚝，是不是？”
　　周行长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眼晓舟？”苏美娥讨好地问他。
　　“阿姐，晓舟已经死掉了。”桂阿妹突然笑起来，发出咯咯的声音，“刚才我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晓得她已经死掉了。”
　　“不要乱讲。”苏美娥低声呵斥她。
　　桂阿妹把脑袋伸到她耳边，呵着气说：“阿姐，人死的时候，身上有死气的。有了死气，人就会死。像你藏在雨衣里的这个老头一样，他会死的。”
　　“不要乱讲！”苏美娥厉声喊道。
　　车子一下子刹住，因为苏美娥看到那辆森林公安的车又跟了过来。
　　4.
　　“妈的，老头还活着？”周行长在后排骂道，“我就知道你们统统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周行，我不是……”苏美娥来不及解释，森林公安从车窗里喊着她的名字。
　　“苏美娥！”森林公安从车上下来了，撑着伞朝他们走过来。
　　“你他妈刚才和警察说什么了？！我听到你用粤语和他说话……”周行长的匕首藏在衣袖里，紧紧抵在苏美娥腰侧。
　　“我什么也没说！”苏美娥头上的汗重新滑下来了，森林公安敲响了车窗。
　　养鱼人的手从雨衣下面露了出来，小易一把握住了那只尚有脉搏跳动的手，重新塞回到雨衣宽大的袖子里。
　　苏美娥讪讪地探出脑袋去，说：“警官，我们在走了，我……低血糖犯了，吃口饭。”
　　她指指放在副驾座位上的白糖沙翁。
　　“你的驾照忘拿了。”
　　森林公安递给她驾照，又向后排望了一眼，那里依旧是睁大双眼的桂阿妹，以及歪着脑袋睡觉的两个男人。
　　等森林公安走后，苏美娥满身的冷汗已经打透了衣服。
　　她把车一把打进来小路，而后停了下来。
　　“你他妈又要做什么？”周行长问。
　　她不由分说拉开了后驾驶舱的门，“我要确认晓舟的死活。晓舟活着，我保证你上船；晓舟死了，呵，周行长，我送你上路。”
　　5.
　　视频里的万晓舟靠在墙上，每说一句话就要休息片刻。
　　“怎么回事？怎么才一会儿你们就把人折腾成这样子？不是答应我了吗，要给她吃饭喝水！”苏美娥想要抓过手机，周行长立刻熄灭了屏幕。
　　他们两个人对视着，苏美娥站在雨里，紧紧抓着车门，浑身发着抖。
　　小易在一旁轻轻劝道：“阿姨，周行长有他的难处……”
　　“你闭嘴。”苏美娥冷冷说道，“我说了，我要确认晓舟还活着！”
　　“阿姨，你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事情还是有的谈的，晓舟……一定活着的。”小易讪笑着，又温言劝周行长，“tຊ哥，您让她看一眼。赶火车最重要，没必要在这里较劲。”
　　“轮不到你来教我。”周行长低声骂了一句，把手机里的电话卡抠出来，丢到竹林中，“妈的，又废了一张电话卡。”
　　万晓舟重新出现在视频中，说话断断续续的。姿势也变了，整个人散开躺倒在地上，短短几分钟之内，仿佛已经被抽干了精气神。
　　苏美娥掐着自己的手掌心，让自己脸上不要露出太多情绪。
　　万晓舟艰难地说着
　　：“……爸，你出院后，不要忘了去主刀医生家做做。你的病历……”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蜷缩地面上。
　　一双脚走进镜头中，脚的主人走向万晓舟，粗暴地用脚撑在她的腋下，把她重新架起来。
　　那双脚的鞋子下沾了好多柳絮和苍耳，黏在万晓舟黑色的头套和衣服上。苏美娥的心一阵抽痛。
　　“她死了。阿姐，她死了。”一旁的桂阿妹突然说道，说罢又笑嘻嘻地从周行长和小易脸上一一望过去，“他们两个也死了。我看到死气了。”
　　“阿妹！你不要讲这种话！”苏美娥转过身，倚靠着车门，侧脸望着手机屏幕。
　　“你的病历，放在我房间地球仪那里。旁边是一座桥，我搭好了一半了，小孩子来玩的时候弄垮了。爸，你听我的话，好好吃药。不要再求神问佛的了。什么神佛都不管用的，都是石像。你要赶快拿着病历去看医生，你自己去不知道怎么讲话的话，就让物业的人陪着你。”
　　万晓舟加快了语速。
　　苏美娥怔怔地看着周行长关闭了手机。
　　“可以开了吧？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了。现在该你了。”周行长指着驾驶位，“去，把车开走。”
　　苏美娥面色犹疑，脚步迟缓，搭在车门上的手依然没有放下来。
　　“你又要做什么？”周行长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小易摁着他的膝盖，唯恐他上来脾气踹到苏美娥胸膛。
　　“我……”苏美娥憨憨地笑了，一瞬间又变回那个好脾气的烧鹅店老板娘，“想方便一下。”
　　6.
　　“你一定要找到。”
　　在美娥烧鹅店门口，彭警官收到了一条没头没脑的信息。
　　信息很简短，前面只有断断续续几个字：“鱼塘，救人，速来；断了的桥下有藏的东西。”
　　他把电话拨回去，显示机主已经关机。助手查了一下，告诉他这个号码来自本地一家养脆肉鲩的养殖基地。
　　“能不能找到他的鱼塘在哪？”彭警官问。
　　“能。但是上山的路封了，挂了八号风球。”
　　“山上还有没有我们的人？”
　　助手犹豫了一下，告诉彭警官大多数警力都去疏散山上的养殖户、农庄主了，且因为线路短路，一时联系不上。
　　“这消息应该是苏美娥发的。”彭警官看着那条错字百出的消息，他推测道，“养鱼人的手机在苏美娥那里，他们应该是有了什么交集。你跟我去鱼塘那里看一圈，另外联系一下重庆那边，在发现尸体的内河港附近着重看一下有没有断了的桥。”
　　助手为难说道：“雨这么大，一般车子怕是很难往山上开了。”
　　“开不上去就走上去咯。”彭警官用刚学会的怪腔怪调的粤语回答他。
　　7.
　　苏美娥发完这条消息，重新把养鱼人的手机藏进鞋后帮。
　　她慢慢地做着这一些，感觉雨里静极了。她在想，穿过这片假菩提树，让周行长坐上火车，她就可以下山接回她的女儿了。
　　她的女儿没有吃过白糖沙翁，她也不记得女儿到底喜不喜欢吃甜了。但她总要为她做点什么才好。
　　她要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把牛奶和白糖搅在一起，在油锅里上上下下翻滚几遍，然后端给那个遥远之地归来的孩子。
　　这样想着，苏美娥脸上甚至有了笑容。
　　车里也很静，除了静之外，还有浓郁的血腥气。
　　桂阿妹傻笑着，手里拿着那把匕首；小易脸色苍白，在后排警惕地向外望着。
　　周行长夹着二郎腿，手指一直放在嘴巴边，像在抽一支虚无的烟。
　　“你回来了。”他说。
　　“我……”苏美娥终于看到，她藏在黑雨衣下的养鱼人，胸口多了一个三角形的小洞。
　　老头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一直望着她走过去的方向。
　　也许他死之前，还在想这个女人告诉过他，不要喊痛，不要挣扎，她会送他回家。
　　“苏老板呐。”周行长的快乐来得很突然，像吃了白糖沙翁一样，满胸腔里都是甜的，“你们和我们一样是杀人犯喽。刚才你帮着我们骗警察，现在你的伙计又杀了人，哈哈哈哈，你不要这样无辜地看着我。你也不无辜了。”
　　他对着落汤鸡一样的苏美娥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