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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虹还在纠结要不要转岗时，那家翻译公司的电话到了。对方知道她在职，主动说，“我们周六也上班的，给您约那天过来？”
　　这是在实行“大小周”吧。看来她阔别已久的翻译圈，也快卷到头了。
　　周六一大早，钟虹拾掇好自己，前往位于CBD的瑞新翻译。这家跟她前司算对家，也是CSA中国榜上有排名的。到办公室一看，人家处处透着新，跟她前司的老旧截然不同。
　　但一见业务主管，她倒很熟悉。
　　提问，被有竞争关系的前同事面试是怎样的体验？钟虹的回答是，相当难受。看前男友被表白跟这一比，瞬间小儿科了。
　　许婧文穿着无袖西装裙，脚踩红底鞋，精致淡妆配珍珠耳环。这位都市丽人连打扮都很卷，英文名是希拉里。钟虹觉得她确实像美国政坛那位希拉里，同样天蝎座，有大志向，但屈从世俗价值观。不得不佩服她的努力，却又惋惜她不够洒脱。
　　“好久不见啊小钟，我看到你的简历就说真巧。”
　　许靖文笑得亲热，特地让自己声音低柔，怕吓着钟虹。眼前这位老同事，看着比之前更弱鸡几分。
　　钟虹感到自己职场技能退化，竟连客套都应对得迟钝。不，她之前就输在没人家情商高。
　　当初，她们同一批校招进创信，都专做科技的中英互译。本来没什么火药味，钟虹是埋头做事按点下班的类型。但到了公司要拓宽业务时，钟虹想开辟文学市场，许婧文要做前端培训，两人顶上。
　　职场内斗最紧张时，钟虹在办公室发病，兰姐闻风而动，大闹公司要索赔。事后HR出面委婉劝退，钟虹也已经对老板彻底寒心，就此辞职。
　　许婧文：“我之前就觉得可惜，一直想见你一下，看看你对翻译业务还有没有想法。”
　　“没有”，钟虹斩钉截铁。
　　这不是面试人该有的态度，她本来准备了很多可以交流的想法。但面对老同事，钟虹感到疲惫，对整个行业都无比倦怠。
　　许婧文很善解人意，“我明白，说实话我后来干得也挺伤的，这不也跳槽了么。”
　　钟虹无意窥探老同事的职场挣扎。打工人在系统里被卷，自然各有各的心酸，而她早已退出系统。
　　这场对话尴尬而短暂，但到许婧文送她下楼离开时，反倒聊开了些。
　　“语言服务说是有500亿的市场，一问个个都说赚钱难”，许婧文唏嘘，“你当初那项目，跟老板说多有意义没有用，他要的是收益。”
　　钟虹沉默，她辞职后有段时间，总在黑暗里徒劳流泪，骂自己幼稚。
　　“小钟，我其实想说”，许婧文犹豫片刻，“我尊重每个人的个性，但我们毕竟活在人的社会里，有时候项目不成，可能不在于它本身，是人际，我说直白点，你的个性有影响。”
　　钟虹手心发潮，以前被这样揭穿时，她总自我保护地嘲讽，“说为我好的人，不过想把我变得一样平庸”。但现在她很惭愧，因为已意识到，个性是社会适应不良的遮羞布。
　　她微笑说谢谢，客套道别，落荒而逃。
　　回去的半路上，雨下起来。
　　钟虹下轻轨后没出站，因为发现地上有只蜗牛。她跟蜗牛絮絮叨叨，主题是骂自己。直到雨停了，蜗牛被念得逃走，她才终于走出站。不料，刚到校门口，她就傻眼了。从路牙子上遥遥望去，学校里的水已没到大腿。
　　江大本就是一片洼地，越往里越洼，下雨必积水。但今天的情况实在夸张，竟逼得学生划船出来？
　　等一下，钟虹眯眼，盯住那个海滩度假用的小黄鸭充气筏。她应该不用看也能想到，除了乔岳西，没别人会如此离谱。
　　“钟老师好巧啊，出来赏雨？”
　　“是啊，你也挺有雅兴，戏水呢。”
　　乔岳西打量了眼钟虹的行头，提议坐他的鸭子，“你这仙女裙小高跟的，咋蹚水？”
　　“等水下去些不就能蹚了。”
　　钟虹嘴硬，她新搬的房子在学校西边，偏偏离轻轨近的是东门，要蹚回去可费劲。
　　乔岳西把筏子打了个转，“那你要不坐着等吧别累着，听说排水管坏了，水要下去得俩仨小时，我先帮别人去了啊。”
　　看他这意思，是出来当义工的。打击他的热心肠多不合适，钟虹把人叫住。
　　“你这鸭子接过多少客了？”
　　乔岳西脸瞬间又黄又绿，难以置信地瞪过来。钟虹慢半拍意识到有歧义，赶紧找补，不料他夹着嗓子来了句，“这业务，得晚上再聊。”
　　“我意思是拉过多少人！我怕翻水里。”
　　“哦，没接过人，前面拉的都流浪猫。”
　　“……”
　　左摇右晃的鸭子上，钟虹全身都绷紧，企图保持平衡。见乔岳西眉头皱起，似拉得很吃力，她顿时局促，忍不住说，“不好意思啊，太重了是吧。”
　　乔岳西答非所问，“我在想，这时候该有一首《纤夫的爱》。”
　　钟虹一激灵，差点扑水里。眼前的情况，她竟无法反驳，在他们老家那边，确实有船拉新娘的古早风俗。钟虹暗骂自己脑tຊ子进水，上了他的贼船。
　　“诶钟虹，你是刚来学校工作对吧，那你之前都在哪儿啊？”
　　“留学中介，再之前翻译公司。”
　　“哦对我想起来了，你之前不就说想当翻译家么，那你怎么不接着干来这了？”
　　钟虹愣，这个问题从没有人问过。当初辞职时，爸妈和温苏阳都觉得理所当然，劝她换轻松的工作。而范锐已经在美国留学，只说她开心最重要，支持她的决定。
　　她终于得到机会，直抒心中恶气，“因为翻译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我不想玷污。”
　　“啊？我不理解。”
　　乔岳西扭头看过来，钟虹一瞬想起曾经。当她说“如果分手那就当不认识”这种话时，他也总是如此，说不理解。
　　但真的不理解会迷茫，乔岳西的眼神从未迷茫过，他总是很坚定。
　　“你不是不理解”，就算筏子翻了她游回去，钟虹也要说，“你是不认同，但你无法准确表达自己，于是说不理解。说同种语言的人都会遇到这种障碍，不同语言的人之间当然更难，翻译或者说语言学，本质是解决这种问题，重建巴别塔，这就是神圣之处。”
　　她说完便羞耻起来，这种话定然会被认为做作。不料，乔岳西眼神认真，犹如要学术讨论。
　　“所以呢，怎么就玷污了？”
　　“外面翻译市场里，没有人在乎翻译的意义，看的只是钱。我不认同这一套，也不想干吃奶骂娘的事，所以干脆不做了。”
　　筏子不再向前，停在水中颤。钟虹抬头一看，乔岳西一动不动，幽幽看着她。
　　旁边有人经过，掀起浪涌过来。钟虹没稳住的瞬间，乔岳西一把扣住她手臂。这不是救她，是挟持，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翻下水。
　　“人都得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这跟追求梦想不矛盾”，乔岳西眼神闪烁，“这当初还是你跟我讲的，你忘了？”
　　钟虹忘得死死的。这又是她记忆自发抹掉的吧。无法相信，她真的曾经说得出这种话？
　　她的手忽然被抓得更紧。乔岳西把她放到稳定位置，回前面拉筏子，不一会儿居然哼起歌来。
　　钟虹看着他背影，暗骂多余跟他进行严肃对话。人家一派闲散，倒把她心里搅得更乱。
　　深夜，钟虹鬼使神差打开邮箱，翻她一年前的文学试译邮件。几乎都石沉大海，零星反馈里说她的风格不适合。好吧，她是充满铜臭的商稿风格。
　　忽然，钟虹的指尖停在一封回复。
　　「翻译其实是种写作，就这本书来说，需要更浪漫的创造力，不能只是词对词的干涩转换，一点拙见供参考」
　　在收到这封回复后，钟虹停止了试译。她就是没有浪漫。浪漫可能害死她，所以她得先杀死浪漫。但这一刻，她的心在晃动，犹如还在那只充气鸭上。
　　乔岳西说找到生存方式，这不就是她的生存方式。难道还能有另一种？
　　血在涌，心跳在耳边突突响，眼前出现线粒体的示意图。她想象细胞在努力做功，分解血酸，让她变成正常人。
　　忽然，钟虹抓起手机，给马老师发了条信息，「老师，我想好要转岗了。」
　　发完躺到床上，她望着天花板，沉浸在做了伟大决定的自我感动里。手机震动，她立刻拿起来看，结果“啪”一声，手机砸她脸上，疼得她捂着鼻子蜷起来。
　　马老师回，「你早说啊，拖了这么久，翟主任那边已经找到人了。」
　　“哎你这就叫吃屎没吃不上热乎的，说明老天在帮你，免得你吃屎。”
　　温苏阳拎着水果来慰问，上来就是这屁话。这位老学长自称温州和苏州合产的小太阳，标准江浙沪娇娇男，和典型文学博士相符的点只有：屁话多。
　　钟虹一言不发，后悔到想对空气打军体拳，为了活命而忍下，她不能激烈运动。
　　“诶你这新家收拾还挺快”，温苏阳转悠一圈，“用的什么熏香？味道蛮好闻的嘞。”
　　“是班儿味。”
　　“啧！你噎我干嘛”，温苏阳坐下剥橘子吃，“说认真的，那老翟可能广撒网，没真想要你。”
　　“也是，他说我学生气来着。”
　　“他瞎说，你不学生气，你是思维诡异。”
　　“谢谢夸奖，你真会关心人。”
　　“甭客气！”
　　温苏阳越说越来劲，职业病犯了，提起论文在分析一个重生复仇的剧，问钟虹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不看。重生怪累的，你赶紧把我埋回坟里，再也别来打扰我。”
　　钟虹此时萎在地上躺尸，很是言行一致。温苏阳嘎嘎乐，听得钟虹垂死惊坐起。
　　“这样吧，我给你找点帅哥照片看，心情就会好了”，温苏阳忽而眼睛一亮，“诶对了，你楼下那帅哥，你认识么？”
　　钟虹面如死灰：“这栋楼的人我都不认识。”
　　等下楼拿外卖时，在楼道里碰到帅哥，她石化了。声控灯的光线很暗，勾勒得男生轮廓深邃，是挺帅。但母校帅哥含量不该这么低吧，温苏阳说的怎么也是乔岳西？
　　钟虹回想起昨天到门口，他问她是不是住这的语气。这大尾巴狼，把她撂下就直接走了，没提他也住这。
　　乔岳西如老邻居般打招呼，“你也下楼啊。”
　　他说完就往楼下蹿，着急见人似的，惹得钟虹好奇。她到一楼没出去，从铁门的镂空处偷看。乔岳西面前站着一女孩，看不清脸，身材高挑，一头蓝发很惹眼。
　　钟虹只能隐约听到一两句：“一看你上课就肯定没注意听”，“这我得拒绝你。”
　　呕，又是帅哥拒绝人的戏码，真庸俗。她这个俗人看得很起劲儿。
　　“嘀！”
　　门禁刷开，乔岳西归来，见钟虹杵门边，他愣了下瞥身后，“你怎么有偷看的爱好了？”
　　“你的女主角好看啊，风格各有千秋，我觉得都很好”，钟虹抱着手臂瞅他，真诚提问，“我就纳闷儿了，你为什么要拒绝？”
　　“什么破问题，我不喜欢呗。”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一瞬寂静。
　　钟虹慢半拍感到空气凝滞，转眼一看，乔岳西黑着脸。她只是顺嘴一问，怎么也不算触犯天条吧。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乔岳西跟刀片一样削过她身侧，三步一台阶，卷起一阵风。
　　钟虹暗骂这人嘴还那么欠，推门出去却猛停下。跟他的互怼太吵闹，吵得犹如旧友热络，她竟这时才意识到，乔岳西是该讨厌她。
　　换位思考，如果当初是对方突然消失，没留任何解释，她会直接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