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父亲
父亲每每回家,携一身淡淡的海腥味。这个深谙海洋之深广与动荡的人,从来不会在家逗留得久,船才是他漂浮的陆地。以至于在从前的许多年里,在我童年、少年甚至更长的时光里,父亲对于我来讲,更像个客人,来自海上的客人。
那艘木帆船,是父亲海员生涯的起始站。木帆船凭风行驶,靠岸时间难以估算,我无法想象稍有风就晕船的父亲是怎么度过最初的海上岁月的。比起身体遭受的痛苦,精神上的绝望更易令人崩溃——四顾之下,大海茫茫,帆船在浪里翻腾,食物在胃里翻腾,跪在甲板上连黄色的胆汁都吐尽了,停泊却遥遥无期……吐到几乎瘫软也得顾着船员们的一日三餐。木帆船的厨房设在船舱底下,封闭、闷热、幽暗,父亲一点一点地挪过去,船颠簸,脚无力,手颤抖,连点煤油灯都成了一件艰难的事。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他强忍身体的极度不适淘米、洗菜、生火,实在受不住就蹲下来,靠在灶旁缓一缓,或喝下一碗凉水等待新一轮的呕吐。吐完再喝,喝了又吐,如此循环。喝水是为防止身体脱水而昏厥。
边吐边喝边干活是父亲那个时候每天的日常。
父亲跟我聊起这些,一脸的云淡风轻,说这是每个海员的必经之路,晕着晕着就晕出头了,一般熬过一年就不晕了,最多两年。我见过一张老照片,算算时间,正是父亲出海的头一年,虽很清瘦,却那么年轻,眼里有光,不是我以为的委顿模样。我问父亲,晕船那么难受,船上又那么无聊,靠岸后有没有想过不再去了?他听了很诧异,这是工作,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我知道,其实他完全可以选择其他工作的,岸上的工作,只是工资没有当海员高。父亲当年是揣着希望下船的,家底太薄,爷爷奶奶本打算让他做上门女婿去,但父亲不愿意,他后来真的靠一己之力盖了房子结了婚。当然会有负债,我的父母亲咬紧牙关艰苦度日,没过多久就还清了。
也因为有这样一位海上的父亲,我跟弟弟从小的物质条件算是相对优越的。小岛闭塞,交通不便,父亲从上海、南京、汕头、海南、天津、青岛、大连等地带来的饼干、糖果、玩具,好看的布料,都是那么稀奇,在我家开始以方便面为早餐时,周边人家都还不知道方便面为何物。上小学时我就拥有了电子琴,而后父亲又给买了录音机,这在当时的孩子里头是少见的。
荔枝最不易保存,而我偏最喜爱,那会船上没有冰箱,父亲每去海南了就多买一些,装进篮子,挂在通风的地方。到家需驶行一周甚至更长时间,他每天仔细地查看、翻动荔枝,捡“流泪”了的吃掉,还新鲜的留着,几斤荔枝到家后往往只剩十来颗。看一双儿女吃得咂嘴舔唇,父亲不住叹气,要是多一些就好了。曾有一次,父亲因为船泊西沙群岛没礼物可带,怕我们失望,上岸后特意拐到岛上的小店买了零嘴儿。这是父亲跟母亲悄悄说话时被我听到的。
而父亲对自己实在吝啬,白色汗衫背心破了好几个洞依然穿着,一件毛衣穿了几十年还舍不得扔。
少时的我时常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完成一个航次回来,倒不是有多想念他,大多半是因为他会带来好吃好玩的,以及那些东西相伴而生的副产品,比如,那种快乐得如过年般的感觉,比如,小伙伴们贴过来的热烈的眼神。
父亲走出木帆船的厨房,是三年之后了。其时,木帆船已式微,父亲调到了机帆船,锚泊系岸、海面瞭望、开舱关舱、手动掌舵、柴油机维护等等,他早做得得心应手。曾有人用两种动物来形容海员——老虎和狗,父親说实在太形象,海员干活时就跟猛虎一样剽悍,咬咬牙一气呵成,累成狗是经常的事。船上经常会为争取时间连夜装货卸货,寒冷的冬夜,父亲和其他船员奋战在摇摆不定的甲板上,分不清劈头盖脸而来的是大雨还是大浪。一夜下来,他们原本古铜色的脸被海水、雨水泡白了,皱皱的,像糊上去了一层纸。脱掉雨衣后,一拳头打在各自身上,衣服上就会滴下水。
成为水手长后,父亲的工作更琐碎也更危险。如桅杆维护这一项,原本水手长的职责只是现场督促和指导,但父亲从来都是亲自做的,他生怕别人要么不细致做不到位,要么缺乏经验容易出事故。十几米高的桅杆,父亲“嗖嗖嗖”一下爬到了顶,驾轻就熟地打油漆、修补。那可是在无有效保护措施下的高空作业,一个万一,后果不堪设想。母亲简直有些愠怒,埋怨父亲憨傻,人家都不愿意做的他倒是抢着做,让她平白地添了担心。父亲一脸无辜,觉得母亲小题大做了。对于工作,尽管辛苦,尽管危险,他从不抱怨,最多就说说船上夏夜难熬,因为他特怕热,而铺位闷热如蒸笼,根本无法入睡。父亲后来想了一个办法:穿好雨衣睡到甲板上去。甲板上海风徐徐,但蚊子猖獗,穿雨衣是为了防止被蚊子咬惨。再下点雨那更好,淋雨睡觉很凉快的。他为自己能想出这个点子颇为得意,好些船员都效仿了呢。
父亲的警觉和反应之快常常让我惊讶,他说都是当海员练出来的。深夜,船体的异常晃动,值班海员的脚步,他人睡梦中的轻微咳嗽,浩淼之处传来的鸥鸟叫,都能使他突然惊醒,且几乎一睁眼就判断出了大概时辰。一经醒转,全身进入一级戒备,观望,静听,再到逐渐放松,这已然成为父亲的习惯。大海诡谲莫测喜怒无常,海浪可以有节奏地轻拍船舷,像在温柔呼吸,也可以汹汹而来掀翻船只,如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岛上有一句民谚——“三寸板内是娘房,三寸板外见阎王”,足见出洋工作之凶险。
那是父亲海员生涯的第一次生死历险。夜里11点多,父亲刚要起来调班,突然听到一声天震地骇的“砰”,同时,整个船像被点着了的鞭炮似的蹦了起来。父亲的脑袋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都像要跳脱他的躯体。触礁了!他在第一时间冲了出去。船体破裂,过不了多久,海水将汹涌而入,等着将他们卷入巨腹。全体船员命悬一线。
船长紧急下令,把船上会浮的东西全部绑一起,必须争分夺秒!父亲跟着大伙疾速绑紧竹片木板之类,制成了临时“竹筏”,紧张忙乱到来不及恐惧。
待安全转移到“竹筏”,等待救援的父亲才感到后怕,环顾四周,大海浩淼,漆黑得像涂了重墨,望不到一星半点的灯火。彼时正值正月,寒夜冰冷刺骨,带着腥咸味的海风凌厉地抽打着他们的躯体,父亲的额头却冒汗不止。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绝望越来越深。老船员们给他持续打气,一定要牢牢抓住“竹筏”,掉进海里就算不淹死也会被活活冻死,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就绝不能放弃。幸运的是,天亮时,有一个捕捞队刚好经过这个海域,救起了他们。
多年后,父亲早已被各种大大小小的惊险事故磨练得处事不惊,而对于留守岛上的人,担惊受怕从未停止,苍茫大海里不明所向的船只一再成为我们惊惶失措的牵挂。每到台风天,母亲都会面色凝重地坐在收音机前听天气预报,播音员的声音缓慢、庄重,每一句均重复两遍,“台风紧急警报,台风紧急警报……”我跟弟弟敛声屏气,每一个字都似渔网上的铁坠子,拖着我们的心往下沉。那个通信不发达的年代,无措的母亲跟着别人去村委,去海运公司,那里的单边带成了大家最大的精神支撐。随着单边带的嘶嘶声,话筒不断地捏紧放开,代表船号的数字一个个呼出去,来自茫茫大海的信息一个个反馈回来,我们便在一次次的确认中获得慰藉和力量。
我曾经梦到过父亲在海上遭遇不测,梦里大恸,醒来后依然哭得不可抑制,继而埋怨父亲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危险的职业,害家里人过得如此提心吊胆,还任性地叫父亲不要再当海员了。父亲愣了好一会才回答:我都这把年纪了,不当海员不知道该做什么……母亲叹了口气,拦过话头说父亲前世可能是一条鱼,离开了海那是要生病的。
母亲是最理解父亲的,她知道父亲此生跟海和船是密不可分了。纵使在修船期,父亲也要每天往船上跑一趟,不然就浑身不自在,总怕有什么工作遗漏了。其实船员们干完了分内事后,完全是可以清闲一段时间的(一部分修理事宜需请专业人员完成),但父亲偏不,他每次从船上回来,要么浑身湿答答,要么石灰、桐油或海泥沾了一身,肤色也往往在那个期间黑到了顶峰,黑得泛油光。母亲边洗父亲换下的脏衣服边嘀咕:这水手长当得可比那些敲锈铁的修船工辛苦多了,又没加你一分钱的工资。父亲不吭声,点起一支烟在边上眯眯笑。如果船上实在没活,他便借了蟹笼等工具在海边捕捞各种小海鲜,就算收获无几,他也开心。
我见过父亲在陆上生活的百无聊赖和郁郁寡欢。父亲所在的那艘两千六百吨的大货船货舱高达四五米,进出都必须爬梯子。几次爬进爬出后,不知道是不是体力不支,父亲竟一个趔趄滑倒于货舱底部,导致手臂骨折,被送上岸休养。待在家的父亲看起来羸弱而颓废,埋头从房间走到院子,又从院子回到房间,一天无数次。母亲有些抓狂,说被父亲转晕了,跟晕船似的。看电视时,他对着电视发呆,跟他说话,他答非所问。三番五次打电话给同事问船到哪了,卸货是否顺利,什么时候返航,他像条不小心被冲上岸的鱼,局促、焦躁、神不守舍,等待再次回到海里的过程是那么煎熬。
就休息了一个航次,还未痊愈的父亲便急吼吼赶往了船上,母亲望着他的背影咬牙道:这下做人踏实了。
我时常想起那个画面:水手长父亲右手提起撇缆头来回摆动,顺势带动缆头做45度旋转,旋转2到3圈后,利用转腰、挺胸、抡臂等连贯动作,将撇缆头瞬时撇出,不偏不倚正中岸上的桩墩。船平稳靠岸。父亲身后,大海浩瀚无际,澹然无声。